34·棄嬰（第2頁）

但也有些時候，往往只是很偶然的幾個瞬間，在片刻的撫觸與擁抱之后，她的情緒開始流動。她的眼瞼是干澀的，但仍然，有什么東西從她的眼里流走了，她顫抖的空腔于是發(fā)出無法被聽見的悲鳴。她遭受的攻擊與傷害都是隱晦的，是無法被言說的。她并沒有夸張她的痛苦，只是暗流往往比海浪更令人驚悚，若要她人理解這苦痛，她必須將其具象化，而這一過程將丟失她苦痛的本質。

這就是有關混血普利希的最大的秘密：她苦痛的很大一部分來源于不可言說。

“又要犯什么毛??？這什么表情？”白馬蘭晚上回家，系著浴袍進入客房，發(fā)現(xiàn)坐在妝鏡前的梅垣用一種溫柔熱切、關懷備至的神情望著她。

梅垣安靜時漂亮得更上一個檔次。當然，也不是說他一開口就很掉價的意思，只是從白馬蘭個人的審美取向出發(fā)，他還是不嘰里呱啦的時候比較好看。

“就是覺得你辛苦了?！泵吩鹕碛?，殷切得簡直過了頭，為她解開前襟的紐扣，將她的衣服掛好，捧來柔軟蓬松的浴袍。從身后摟住她的腰，墊起腳，在她臉上親個不停。

“暫時不要回小灰樓了，減少不必要的出行。你缺什么、要什么，讓烏戈去辦?！卑遵R蘭摸摸他涂過面霜之后腴潤膩滑的小臉，梅垣輕輕“嗯”了一聲，將臉頰貼上她的頸窩。

“怎么了？”白馬蘭側過臉瞧著梅垣。

他沒有說起自己在這幾個小時里如何與圖坦臣相處、磨合得怎么樣、是怎么在短短的幾天之內轉變觀念與身份，從深愛之人的情夫變成多偶制家庭的成員，同樣的，圖坦臣也沒有向她提及。他們仿佛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因他們的丈婦而成為brother-hbands，沒有經(jīng)歷任何情感上的拉扯，也并未受到家庭結構改變所導致的丁點兒影響。這讓白馬蘭感到輕松，以及輕微的刺痛。

“醫(yī)生說圖坦臣起碼得兩個星期才能出院，現(xiàn)在還太早了。邁凱納斯不放心，親自過來，檢查了病房、救護車和急救維生設備，跟家庭醫(yī)生聊了很久?！泵吩珜⑺念^發(fā)繞在指尖摩挲著，說“他現(xiàn)在能吃半流食了，營養(yǎng)師給他訂了菜譜。他晚上喝了點牛肉湯，吃了點龍蝦肉醬土豆泥、海膽泡沫蔬菜泥和肉松?！?/p>

確實有點太早了，白馬蘭知道，可是有個提著遠程殺傷性武器的狙擊手在外活動，她不能讓圖坦臣繼續(xù)住在醫(yī)院里，那不安全。

梅垣的口吻一如尋常，帶著不甘屈居人下的傲氣和矜貴，“昆西說他吃不了的可以給我吃，讓廚師做了赤海膽龍蝦啫喱和炭烤牛肉。我跟她說‘你們普利希真是夠節(jié)儉的，可我沒那么好糊弄。平時埃斯特教母想哄我開心，只用十七個小時就把二百公斤的金槍魚從漁場里撈出來，運到我的餐桌上，我也不過只吃兩塊兒而已’——結果”，梅垣學起昆西來繪聲繪色，道“那壞女人說‘你不吃我吃，挑貨’，就把我的晚餐給吃掉了。她還說，‘你沒有一點兒中土男孩兒的傳統(tǒng)美德’，然后抹抹嘴走了。氣死我了。不過她真該慶幸我不是個傳統(tǒng)的中土男孩兒，否則我早把圖坦臣給藥死了，灌他點兒砒霜鶴頂紅，還給他端茶送水呢，我只會送他下去見鬼?！?/p>

虛耗到白馬蘭今天的程度，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情緒上的波動起伏了。梅垣事實上很為她盡心，在醫(yī)院里也一直照顧圖坦臣，擦拭套管，消毒創(chuàng)口，霧化排痰。故而當下，在望著梅垣時，白馬蘭只感覺到一種平和而溫暖的關照，和她在圖坦臣那里感受到的一樣。

她回家之后先去看望了圖坦臣，家庭理療室在中庭的彼端，靠著湖。圖坦臣撐起精神和伊頓視頻，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遞給她，與她合謀欺騙女兒。白馬蘭于是讀他便箋上的內容，說‘爸爸沒事兒，只是動了個手術。體檢時發(fā)現(xiàn)一個結節(jié)，所以摘除了一小塊兒肺，才在氣道開口輔助呼吸，這只是為了減輕肺部的壓力，避免感染。爸爸的病例報告也給邁凱納斯姨媽看過了，那個結節(jié)不大好，再過幾年可能會發(fā)展成癌癥?！令D自然而然地相信母父，很輕易地就被哄好，止住了哭，吸吸鼻子安慰爸爸，要好好休息，還問人的肺也像肝一樣能再長回來嗎？如果長不回來，缺一小塊怎么辦呢？

“而且圖坦臣還指揮我做事，使喚我，讓我給他拿這個、拿那個。之前在影業(yè)他就使喚我，不讓我演男主角，讓我給那個姓宋的老男人搭戲，他現(xiàn)在還使喚我?！泵吩行┼┼┎恍荩瑤е┼凉值囊馕度鰦?，說“他那死出和你完全一樣?！?/p>

白馬蘭并不在意睡在哪兒，其實她是很想在理療室休息，多陪陪圖坦臣的。但是圖坦臣覺得她累了，又或許是憂心她最近太壓抑，需要宣泄的渠道，于是讓她‘去看看梅安頓得怎么樣，客房是德爾卡門收拾的’，將她趕來梅垣這兒。

直到這一刻，白馬蘭心里的壓力——還有一點兒莫名的委屈，如創(chuàng)世紀的第一道光那樣，無緣無故地迸出來。她轉過身凝望著梅垣，托住他的肋骨，仰起頭吻住他。

她的嘴唇軟軟的，像花一樣。

梅垣詫異到無法閉上眼感受，清晰的、淚珠的軌道在他的眼尾浮現(xiàn)。

往事沒有遺容，只有模糊的倒影，只有她或來或去的腳步聲在分崩離析，在顏色淡褪的記憶里清晰地回蕩。她的影子在靈魂深處的愛水里像魚一樣靜靜游著。是夢嗎？

理論之于經(jīng)驗的優(yōu)先性在這種狀況前不能奏效，過去無數(shù)次的經(jīng)驗總結讓梅垣感到困惑，無法在當下做出判斷，于是他順從地摟住白馬蘭的腰。面對她的時候，順從總是沒錯的。

這個吻并不很深，也沒有停留太久，在唇片分離后，隨即貼上梅垣的脖頸。她站起身，梅垣理所當然地后退，坐在沙發(fā)上。他的透明肩帶被撥開，綢緞衣裙順著身體剝落，他偏過頭去，身體陷進蓬松厚實的羊駝絨毯中，一如往日的馴順，像某種失去保護、任人宰割的貝類。

“thankyou”白馬蘭吮吻他的喉結與頸窩，從xiong口到肋骨，“iappreciateit”

梅垣細細地顫抖著，沒有說話。他才剛剛產(chǎn)生一種她們擁有‘以后’的錯覺，便又被立即剝奪了，他疑心這是否只是因照顧她配偶而得到的獎勵。梅垣很想叫停，想拉住白馬蘭問一問，然而這想法也只是短暫地浮現(xiàn)于腦海。十八歲的時候，他一知半解地跟隨白馬蘭來到高山半島，他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可他不知道，他對于青春與愛情的憾恨、向往更大自由世界的夢的破碎，僅僅只是分期付款的第一期。不管得到怎樣的答案，梅垣都清晰地知道那對他沒好處。

白馬蘭擁抱他，像擁抱久別重逢的戀人，她不再那樣置身事外、游刃有余地賞玩他，這讓梅垣恍惚地意識到zuoai不是他一個人的逢迎與表演。白馬蘭的熱烈和投入都讓他手足無措，他疑心白馬蘭是醉的——她不一定非得飲酒不可，權力、財富和行兇都能讓她陶醉。梅垣害怕這只是她的臨時起意，是她在燈紅酒綠中的紙醉金迷，是她與另一個人的李代桃僵。那個人是誰呢？是為她而負傷臥病的圖坦臣，還是別的什么男孩兒？

“白馬蘭，不…”梅垣在她身體的陰影下抽泣，期盼著她能清醒過來，能在認出自己后及時停止這場替身的游戲。他仍然癡狂地期盼著白馬蘭的愛，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如播撒圣露和甘霖般的降福超出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

“梅，我的愛，為什么哭個不停？”白馬蘭握住他的手，貼住了自己的前xiong“ou，onpoupée(我的小貓咪，我的小玩偶）”

她俯下身，吹息落在梅垣的心口。這是個類似調情的動作，他或許應該給出些回應么？梅垣自己也不確定。他的手從白馬蘭的鎖骨摸下去，她的肉體滾燙，鏗鏘有力的心跳就在他的手底下。然而和平時不同，白馬蘭沒有提醒他‘behave’，只是縱容地撫摸他shi漉漉的嘴唇。

熟悉和安心的感覺消失了。那些吻落在梅垣的眼尾和顴骨上，輕柔得讓人起疑，像某種恐怖的、驚悚的錯覺，梅垣因此而發(fā)出驚恐的嗚咽，害怕得淚流滿面。白馬蘭的控制欲和征服欲都是駭人的，因他從不反抗，故而從不滿足。梅垣一直期待著她們終有一日會慢慢走向彼此，然而此刻此刻，這個女人以一種不曾有過的溫柔態(tài)度對待他，又讓梅垣感到惶恐不安。他不再有吸引力了嗎？他不再能引發(fā)白馬蘭的興趣和情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