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暑假（第2頁）

村委會的木門被曬得翹了邊，推開時吱呀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段忠云往煙袋鍋里裝煙絲，煙絲是自家種的，帶著股辛辣的勁兒。“環(huán)保局的人說了，那廠子再開下去，下游的水就不能喝了。可關(guān)了門，附近三個村，三十多戶人家的生計就斷了——他們大半在廠里做活兒，男的扛料，女的縫包裝袋?！?/p>

鳳歲春端起粗瓷碗喝了口涼茶，苦味順著喉嚨往下走，倒讓腦子更清醒了。

“段叔，乘鳳，我剛來天登那年，走后山去學(xué)校報道，轉(zhuǎn)過山嘴時，忽然被漫山的山茶花撞了滿懷。紅的像霞，白的像雪，風(fēng)一吹就簌簌落，沾了我滿肩的香?！?/p>

段乘愣了愣，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墨點暈開個小圈：“鳳老師是說……那些花能當飯吃？”

“不止是花?！兵P歲春放下碗，指尖在桌面上畫了個圈，“咱們天登有山，山是青的；有水，水是甜的；有老房子，木梁上還刻著道光年間的花紋；有會唱山歌的老人，嗓子比山澗的泉水還清亮；有能編竹籃的巧手，編出來的筐子能盛住露水。這些東西，城里沒有?！?/p>

段忠云吧嗒著煙袋，煙霧在他眼前繚繞：“你是說搞旅游？咱這路，小轎車都進不來。人家來了，住哪兒？吃啥？總不能睡露天、啃生玉米吧？”

“路能修。”鳳歲春的聲音穩(wěn)當，“我查過政策，鄉(xiāng)村旅游示范村能申請修路資金。住宿就用村民空著的老房子，不用拆，把漏雨的屋頂補補，把土炕改成能睡人的床，保留木格子窗和石磨盤——這叫民宿，城里人格外稀罕。”

她拿過段乘的筆記本，在空白頁上畫起來：“以山茶村為中心，春天搞個茶花節(jié)，請人來看花、寫生；夏天開避暑營，讓城里孩子來認野菜、摸魚；秋天組織摘野果、挖山藥；冬天就弄個民俗周，教游客做臘肉、編草繩。每個季節(jié)都有嚼頭，村民跟著搭把手就能賺錢?！?/p>

段乘的筆尖在紙上飛快地跑，字跡娟秀卻有力：“我在網(wǎng)上看過，有的村子搞‘農(nóng)家體驗’，游客跟著村民下地干活，晚上住土房，吃玉米餅，一天還交一百多塊呢。前陣子看短視頻，有個老太太教城里人納鞋底，光直播就賺不少?！?/p>

段忠云還是皺著眉，磕了磕煙袋鍋，煙灰落在補丁上：“這得花多少錢？要是投了錢，沒人來，咱賠得起嗎？山里人攢點錢不容易，經(jīng)不起折騰。”

“先從小的試?！兵P歲春指著筆記本上的畫，“先修通到山茶村的主路，三公里夠了，拓寬到三米五，能走小轎車就行。改造五戶人家的老房子，挑那些離村口近、院子大的。我認識些做媒體的朋友，請他們來拍些照片、視頻，發(fā)在網(wǎng)上。不用花大錢打廣告，真東西自己會說話?！?/p>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相機快門的咔嚓聲。周澤背著個舊相機包走進來，牛仔褲的膝蓋處磨得發(fā)白，褲腳沾著草籽，鼻梁上的眼鏡片沾著水汽。他是個寫散文的作家，半年前住進山茶村，說要寫本關(guān)于山區(qū)的書，結(jié)果書沒寫完，倒天天往小學(xué)跑，教孩子們拍照片。

“我在山頂聽見你們說話，就跑下來了?！敝軡砂严鄼C往桌上一放，屏幕還亮著，是張剛拍的照片——山坳里的炊煙纏著云霧，半坡的茶樹像鋪著綠毯子，“鳳老師說的旅游，我舉雙手贊成。我這半年攢了不少故事，能寫得讓城里人哭著喊著想來。”

他翻開相機里的相冊，一張張往后翻：“你看這張，王阿婆編竹籃，手指比篾條還靈活，她編的筐子，筐沿都是圓的，說‘這樣盛東西不硌手’；這張，李大爺在老磨坊推磨，石碾子轉(zhuǎn)了五十年，磨出來的玉米面帶著股焦香；還有這張，孩子們在茶花樹下跳皮筋，花瓣落了滿身，小姑娘還把花別在辮子上……這些都是寶貝，比工廠的黑煙金貴?！?/p>

段乘看著照片，忽然想起鳳老師教孩子們畫茶花時說的話：“美的東西，都能養(yǎng)活人?！彼压P記本往段忠云面前推了推：“爸，鳳老師說的法子，我覺得能成。咱不搞那些冒黑煙的營生，就靠這山這水，靠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吃飯，心里踏實。就算賺不多，至少水是清的，孩子能在溪邊摸魚，老人能喝上干凈的井水?！?/p>

段忠云沒說話，盯著墻上的村貌圖看了半晌。圖上山茶村的位置，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圈，圈里寫著“小學(xué)”兩個字。那是去年段乘畫的，說要讓村里的孩子都能讀到初中，不用像她小時候那樣，翻兩座山去鎮(zhèn)上上學(xué)。

“修路要多少錢？”他忽然問，聲音里的猶豫散了些。

“我算過?！倍纬肆⒖谭P記本，紙頁嘩嘩響，“從縣道到山茶村，三公里，拓寬到三米五，找工程隊報價，十二萬。改造五間民宿，每間換瓦、刷墻、添家具，三千塊夠了，一共一萬五。先花這些，夠了?！?/p>

鳳歲春補充道：“我可以回北京找些公益組織，爭取點捐款。周澤老師幫著寫宣傳稿，乘鳳負責在網(wǎng)上發(fā)照片、接預(yù)訂。咱們先干三個月，到秋天收山貨的時候，就知道行不行了。要是成了，再慢慢擴；要是不成，損失也能擔住?！?/p>

周澤拍著胸脯，眼鏡滑到鼻尖也顧不上推：“宣傳的事包在我身上。我給這地方起個名，叫‘茶花谷’，寫篇《藏在深山里的春天》，再拍組照片——王阿婆編竹籃的手，李大爺推磨的背影，孩子們在茶花樹下的笑臉……保準能讓它在網(wǎng)上火起來。我還認識幾個搞紀錄片的朋友，讓他們來拍點素材，不用花錢，他們就愛這種原生態(tài)的東西?！?/p>

段忠云磕掉煙袋里的灰，站起身時，腰板挺得比平時直?！靶?，就這么干?！彼T外走，“我現(xiàn)在就去挨家挨戶說，愿意把老房子拿出來改造的，先登記。乘鳳，你去把村會計找來，算算家底，看看能先墊多少。鳳老師，你幫著看看，哪些老房子改造起來最劃算，離溪邊近點，能看見山景的最好?！?/p>

太陽往西斜的時候，村委會門口聚了不少人。王阿婆攥著竹籃，說她家的老瓦房帶院子，能種滿茶花，還能在屋檐下掛玉米串子；李大爺扛著鋤頭來的，說愿意把磨坊打掃出來，讓游客看看怎么磨玉米面，他還能教唱山歌；連平時最不愛說話的啞巴叔，都比劃著說要教游客編草鞋，他編的草鞋能在水里走不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