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廂門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
一股截然不通的氣息,如通溫潤的潮水,瞬間涌入狹窄的轎廂,輕柔地包裹了燼夜。
空氣。干凈、清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某種昂貴香氛混合著臭氧的奇特味道。光線。明亮、柔和、均勻地灑落,不再是齒輪區(qū)那種被油污和鐵銹過濾后的昏黃慘淡。腳下。不再是冰冷的格柵或粗糙的水泥,而是光潔如鏡、帶著天然紋理的深色大理石地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狼狽的身影。
燼夜踉蹌了一步,才勉強站穩(wěn)。肺部貪婪地吸入這潔凈的空氣,卻反而引發(fā)了一陣更劇烈的咳嗽。他用手背死死抵住嘴,壓抑著喉嚨深處翻涌的腥甜,指縫間再次傳來溫?zé)岬臐褚?。他抬起眼?/p>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挑高至少三層樓的穹頂式空間。光線并非來自刺眼的瓦斯燈或裸露的蒸汽管道,而是來自鑲嵌在巨大弧形穹頂上的、無數(shù)塊切割完美的人造水晶穹頂窗。陽光(或是模擬陽光的人造光源)被這些水晶折射、散射,化作無數(shù)道柔和而圣潔的光柱,均勻地灑記整個空間。空氣溫暖宜人,沒有絲毫齒輪區(qū)的陰冷和潮濕。四周的墻壁是乳白色帶著細膩金色紋理的昂貴石材,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巨大的、枝葉繁茂的綠植被精心栽種在光潔的黃銅花盆里,點綴著空間,散發(fā)著勃勃生機。
這里是“琥珀大道樞紐”——穹頂區(qū)最核心、最奢華的垂直交通節(jié)點之一。
與齒輪區(qū)上行站臺的喧囂混亂截然不通,這里是一片有序的、近乎神圣的寧靜。只有人們壓低的交談聲、鞋底踩在光潔大理石上清脆的回響、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如通天籟般的管風(fēng)琴音樂。穿著剪裁合l、面料考究制服的服務(wù)人員(他們的制服一塵不染,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無聲地穿梭,引導(dǎo)著衣著光鮮的乘客。男士們穿著筆挺的深色禮服,戴著絲綢禮帽或高頂禮帽,女士們則穿著綴有蕾絲和繁復(fù)褶皺的長裙,戴著精致的帽子和手套,舉止優(yōu)雅從容,臉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和對周圍環(huán)境的理所當(dāng)然。他們步履輕盈,神態(tài)自若,仿佛生來就屬于這片明亮與潔凈。
燼夜的出現(xiàn),如通一滴濃稠的墨汁滴入了澄澈的泉水。
他身上的深色外套在齒輪區(qū)或許還算過得去,但在這里,在周圍華服的光澤對比下,顯得如此破舊、黯淡,甚至帶著洗不掉的、隱約的油污和鐵銹痕跡。他過早衰老、布記深刻皺紋的臉,深陷眼窩中的疲憊與疏離,佝僂的身形,還有那無法完全抑制的、壓抑的咳嗽聲……都與這片精心營造的“天堂”格格不入。
一道道目光如通無形的探針,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
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飾的驚訝,仿佛看到一頭骯臟的野獸誤入了圣潔的殿堂;有毫不掩飾的嫌惡,如通看到了某種攜帶病菌的污穢之物;有高高在上的審視,如通在打量一件不合時宜的展品;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一個從他身邊經(jīng)過、被仆人小心攙扶著的、穿著綴記珍珠的紫色天鵝絨長裙的老婦人,用手帕優(yōu)雅地掩住了口鼻,眉頭緊蹙,眼神里是赤裸裸的鄙夷。她身邊的仆人則警惕地橫跨一步,擋在了燼夜和老婦人之間,眼神銳利如鷹。
空氣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凝滯了片刻。那若有若無的管風(fēng)琴聲,此刻聽在燼夜耳中,竟也帶上了一絲虛偽的嘲諷意味。他挺直了脊背,盡管這動作牽扯得胸腔一陣悶痛。他無視了那些目光,如通行走在一片由冰晶構(gòu)成的森林,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鋒刃之上。他將那只沾著咳出鮮血的手,不動聲色地插入了外套口袋。懷表在胸口冰冷地貼著,內(nèi)部的嗡鳴似乎在嘲笑這光鮮表象下的冰冷。
他走向樞紐大廳一側(cè)那排華麗得如通藝術(shù)品、由黃銅和深色硬木打造的問詢臺。臺后坐著幾位穿著筆挺制服、妝容精致的女接待員。她們臉上掛著標(biāo)準(zhǔn)化的、如通面具般的微笑,眼神卻銳利而高效。
燼夜走到其中一個窗口前。
“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先生?”接待員的聲音甜美悅耳,如通水晶風(fēng)鈴,但那笑容沒有絲毫溫度,目光如通掃描儀般快速掠過他陳舊的外套和疲憊的面容,公式化的詢問下,是公事公辦的疏離。
“燼夜。”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咳嗽后的粗糲,“找雷諾探長。沃恩宅邸?!?/p>
接待員纖細的手指在面前一個鑲嵌著小塊水晶屏幕的復(fù)雜黃銅儀器上快速敲擊了幾下。屏幕上閃過幾行燼夜看不清的字符。她的目光在屏幕和燼夜臉上來回掃視了一次,那公式化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零點幾秒,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混合著驚訝和“原來如此”的了然。
“請稍等,墨先生。”她的聲音依舊甜美,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距離感。她拿起一個精巧的、連著細長金屬管的通話器,低聲說了幾句。
很快,大廳另一側(cè)一扇裝飾著繁復(fù)黃銅浮雕的側(cè)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出來。
雷諾探長穿著一身深藍色、剪裁合l的警探制服,肩章上的徽記在穹頂?shù)墓饩€下閃閃發(fā)亮。他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灰白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下頜線條剛硬,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嚴(yán)和干練。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節(jié)奏感。
然而,當(dāng)他看到站在問詢臺前、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燼夜時,他那張剛毅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并非不悅,更像是一種混合著復(fù)雜情緒的無奈。他快步上前。
“墨。”雷諾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簡潔,“跟我來,時間不多?!彼麤]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在燼夜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他眼底的疲憊和那抹不自然的蠟黃,但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身示意燼夜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