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對著梅垣端起獵槍,飛掠湖面的野鴨子應聲墜落,淺淺一點血色在水面暈散開。文家的大小姐只向她投去片刻關(guān)注,便又將目光挪回祁教授臉上。教授正擠顏料,畫布方寸大,油畫的用筆相當寫意,濃濃淡淡的彩墨,如歌如水的時光。
這是梅垣,她們就會知道咱們也參與其中。她會把當初那伙騙子想起來,會重新開始調(diào)查麟女,她不會善罷甘休的,死也會拉上你墊背。屆時你經(jīng)營的一切,都會毀于一旦?!?/p>
“是今天才毀的嗎?”祁庸坦蕩得好似全然置身事外,“而且不管白馬蘭還是特倫蒂,只要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失敗,我的身份都瞞不住。特倫蒂那兒有ec的辯訴交易材料,里面有我被監(jiān)控拍到的畫面。白馬蘭手里有‘目錄’,她顯然知道我們最近的動向?!?/p>
有時候祁教授會給人一種‘今天過完明天不過了’的感覺,介于豁達與瘋狂之間。文宜一方面覺得她們簡直天生一對,同時又對她心懷愧疚。教授說得并沒有錯,她的清白、名譽、成就,她的事業(yè)、她的社會地位,難道是今天才毀的嗎?從登上賊船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無法回頭了。
“拖一天是一天,賭賭看,不好嗎?”文宜內(nèi)心刺痛,深感自責“我應該直接把你送回中土。我一錯再錯,根本無法挽回,你師母會恨死我。那年她把你托付給我,她讓我多關(guān)照你、愛護你,她一定恨我?guī)牧四?。我怎么對得起她??/p>
“你無視我的意見,要把我送回中土不讓我參與,你怎么對得起我?難道我沒有主見,沒有自己的人格和陰暗面嗎?我就只可能是被你帶壞,而不是自己想犯罪、想墮落嗎?你只擔心她恨你,不擔心我恨你嗎?你那么愛我,可我的意志卻不是最重要的嗎?”
祁庸難得有這么大的情感波動,她生文宜的氣“你是天潢貴胄,是大小姐,所有人都追捧你、聽從你。我不聽你的話,你非要叫人帶我去機場,她們拉扯我,抓著我的胳膊要把我?guī)ё摺D阋痪湓捑涂梢愿淖儎e人的命運,你生下來就什么都有,端坐高臺,望著別人往上爬。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要給我五百萬,讓我離開所謂清貧的深淵,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你的眼里,我這樣出身底層的人就庸庸碌碌、沒有心氣兒,從來都不敢為自己做什么,但凡離經(jīng)叛道,就只能為了你?”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也不曾說過這些話,你為什么要曲解我呢?”文宜痛心疾首,有口難辯,急得直擺手,然而話未說完就被祁教授打斷。
“為什么你覺得你可以把我送回去?為什么你覺得你可以做我的主?為什么你總是比我更在乎我的名譽呢?這幾天,我時常在想,你現(xiàn)在愛的是我,可如果那天在辦公室里講課的是另一個教授,你會不會也愛上她呢?”
“不會、不會!怎么可能?你能不能停止用那些…什么…二律背反的矛盾統(tǒng)一性認識來衡量我?名譽對你來說是身外之物,是可以有、也可以沒有的東西,你根本不在意。你可以愛惜自己的羽毛,也可以肆意揮霍,那都是你自己的事。當不當這個教授、干不干這一行,你都無所謂,坐在辦公室里帶學生可以,在路邊擺攤賣畫也行,所以你才會無視師母對你的叮囑,和我混在一起?!?/p>
“可是我,我不能不重視你的名譽,不能不尊敬你的事業(yè),因為我愛你!我對不起你,我騙了你,我說我對你一見鐘情,那是為了哄你陪我賣假畫的借口,可后來我與你三觀契合、莫逆于心,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已經(jīng)很后悔了,我想盡可能地多挽回一點。我后悔習慣用一句話改變別人的命運,我也后悔自己是個大小姐!如果不是因為我品行惡劣、道德敗壞、邪火上頭地邀請你上我的賊船,我根本不會擔心你用自己的業(yè)內(nèi)聲名來支付我的賬單。如果我沒有大小姐的毛病,那么現(xiàn)在你就會把我抱在懷里親親我了,根本就不會站在這里沖我發(fā)火?!?/p>
文宜背起手團團轉(zhuǎn),祁庸一把拉住她,強硬道“那你就給我五百萬好了。你現(xiàn)在就給我!”
她的話完全超出了文宜的預料,這場辯論的轉(zhuǎn)折與走向讓文宜措手不及。她遲疑地望著祁庸,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由問道“什么?”
“我看過最近的案例,無非是幾年監(jiān)禁緩期執(zhí)行,另判四個月監(jiān)禁和幾百萬的罰款,五年內(nèi)禁止從事專家工作。對別人來說,我的聲名和能力是可以用金錢衡量的,而且從來都不值五百萬。你擔心我受到傷害,那你就給我這些錢,彌補我的損失,然后就不要再擔心了,咱們還和以前一樣。”
這確實是祁庸經(jīng)過理性分析后想出的解決辦法,見文宜沉默不語,她垂下眼簾,吐露心聲“不止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邀請我的時候,我很高興,盡管我對你的表白無動于衷,但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只想立即出發(fā),去過不一樣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考慮過你的感情?!?/p>
直到這會兒,文宜后知后覺地回過味兒來,她走上前安慰祁庸,道“這不正好說明咱們很有默契,天生一對嗎?而且你說錯了,我那個才叫‘騙’,你那個不能叫‘騙’,充其量不過只是‘瞞’吶?!?/p>
通常情況下,祁庸不大接受別人說她錯了,因為她錯的概率極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在社會交往的領(lǐng)域,是文宜比較在行,她忖度片刻,還是點頭,對文宜的說法表示認同。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我不瞞你了,我都告訴你。我二十七歲之前的人生如古井無波,我的母親常罹禍釁,屢抱憂哀,已是自顧不暇,我的父親他不稱職,他不關(guān)心我。我七歲背井離鄉(xiāng),輾轉(zhuǎn)各地求學,政府支付我的學費。我沒有錢,沒有朋友,沒做過任何驚心動魄的事,沒一件說得出口的人生體驗。我學藝,為了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我不得不倚重自己的才華、看重自己的本領(lǐng),否則我會發(fā)瘋地嫉妒每一個人。她們再不濟,總歸也擁有些什么,可我什么都沒有?!?/p>
“你是我的配偶,我的伴侶,我們會共度一生,所以你有知情的權(quán)利。我不是故意欺瞞你,是我實在難以啟齒,而且我害怕一旦我說了,那種憤世嫉俗、埋天怨地的感情會再次糾纏我。我沒有想要指責你,用金錢衡量別人的價值是很嚴重的指控,且在你身上并不能證實。是我口不擇言了,我錯了。但是錢確實可以改變?nèi)说拿\,這是事實,是沒錯的?!?/p>
祁庸捧起她的手,“你不要后悔,跟你一起冒險讓我覺得很快樂,你后悔讓我快樂嗎?如果你良心不安,那就像雇傭八千代一樣雇傭我好了,我會跟你說謝謝的。在那之后,你就心安理得一些,不要提把我送回中土的事。錯是兩個人犯的,禍是一起闖的,如果你一定要分高低主次,那最錯的是我。只要我不同意,你再賊心不死也無計可施。說到底,五王圖的作者是我,不是你,如果沒有我,就算你再騙十年,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團伙?!?/p>
祁教授并不是什么都沒有,她的秉性、品質(zhì)與人格里都有彌足珍貴的地方。她看起來像一桿竹,然而她的血卻是鐵的顏色。文宜低著頭,摸著教授中指上細長的繭,眼淚落在她的手心里。
“五百萬是小錢。行騙多年,掙了早都不止五百萬。你是棵搖錢樹?!蔽囊诵÷暪緡仭安灰f值不值,你這樣說,讓我很心痛。協(xié)商聯(lián)盟都烏煙瘴氣,那個委員會又算什么東西呢?”
“當時我們分賬,你的都捐掉了,我也就沒有留。你帶我去全球各地,付我的機票和賬單,我再有錢也無非是揮霍,給需要的人更得其所?!逼钣瓜虢o她擦眼淚,但是她握得太緊,抽不出來,只好繼續(xù)道“在你看來,是我陪你做游戲,你連累了我,但在我看來不是那樣。我經(jīng)營的一切沒有給我?guī)砣魏魏锰帲膊粫屛倚腋?,我的努力和回報從來都不成正比,我得到的待遇在不斷地消磨我的自尊。我不想繼續(xù)被困在‘祁庸’的人生里,處處碰壁,得不償失,逆來順受,一無所有。這個名字不好,庸行之謹,是對圣人和愚民的垂訓,我不是圣人,也不是愚民?!?/p>
說到底,祁教授只要有她,不就什么都有了嗎?她的母父就是祁教授的母父,她的朋友就是祁教授的朋友,除了牙刷、yuejing杯和瀏覽記錄以外,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可以分享給祁教授。一時之間,文宜有些失笑,可很快又擔憂起來。
“你會恨我嗎?這幾天以來,我無視你的意見,總替你做決定,擺布你,想把你綁回中土,我還說了想讓你‘一輩子老老實實、清清白白當個教授’這種話。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把意志強加給你。你會恨我嗎?”
“我不會恨你?!逼钣瓜惹罢f的都是氣話。她抱著文宜,撫摸她的后背,在她肩頭輕輕地咬,叼著她的襯衣磨牙。
獸類用舌頭為同伴整理皮毛,嬰兒在口腔期時用嘴巴探索世界,教授乘興咬人很成習慣,微弱的刺痛讓文宜感到安慰。她情感的烈度已無法表達,大腦出于自我保護機制,選擇用輕微的攻擊進行平衡,這說明教授想離她更近一點,想把自己留在她身上。文宜托住她的后腦,與她耳鬢廝磨。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祁庸的聲音很淺,“愛是一種欲望,我動心忍性至如此地步,難免犯了情執(zhí)。然而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一念愛染與貪嗔,想在你面前盡力地修飾自己、美化自己,所以始終沒有和你把話說明白。我不會恨你,上蒼待我不曾垂愛分毫,我都沒有恨它,又怎么會恨你呢?”
片刻后,文宜點頭,終于下定了決心“我現(xiàn)在去找白馬蘭?!?/p>
——順便把她們的小兔子拿回來。散場的時候,文宜瞧見白馬蘭讓那個影星把她們的小兔子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