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不知何時又稠密了些,帶著夏末特有的黏熱氣息,纏在廊下那盞昏黃的燈影里。
許灼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竹椅扶手,方才被程牧昀幾句話岔開的憂慮,此刻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沉甸甸浮了上來。
她抬眼看向廊柱旁的男人,月光恰好落在他半邊臉上,將下頜線勾勒得愈發(fā)清瘦鋒利。
“程牧昀,”她終是開了口,聲音被夜風吹得輕了些,“南京來的人,你當真都準備好了?”
程牧昀手里的蒲扇還在不急不緩地搖著,竹骨蹭過掌心,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沒看她,目光落在院門外沉沉的夜色里,聲音平得像一汪不起波瀾的深潭:“該備的,差不多都備下了。”
許灼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廊下的燈光斜斜打過來,剛好映在她眼里,將他搖扇的身影、微蹙的眉峰,都清清楚楚地拓在瞳仁里。
“你的計劃,到底是什么?”她追問,指尖微微蜷起,連帶著聲音都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緊繃。
程牧昀這才停了扇,抬眼望她。
他從懷中摸出張疊得整齊的紙,借著燈光緩緩展開,上面是幾處標記著紅點的街巷地圖。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從如何布防,到如何引對方入局,再到最后的收網,條理分明得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瑣事。
許灼華站在一旁,聽得極認真,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她聽出了其中的兇險,那些看似穩(wěn)妥的步驟里,藏著太多孤注一擲的決絕。
直到聽見他說“屆時在西城門外設伏,正面迎戰(zhàn)”,許灼華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猛地一縮,“咯噔”一聲悶響,連呼吸都滯了半拍。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抓住他還握著蒲扇的手腕,那手腕骨節(jié)分明,卻帶著驚人的熱度。
“程牧昀,”她的聲音發(fā)顫,“你明不明白,迎戰(zhàn)……是會死的。”
程牧昀低頭,視線落在她緊攥著自己的手上,那里因為用力,指節(jié)都泛了白。
他反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抬起來時,漆黑的眸子里盛著她從未見過的堅定,像寒夜里燃著的孤燈,亮得灼人:“灼華,我程牧昀這輩子,從來不當逃兵?!?/p>
許灼華望著他眼底那份不容置喙的驕傲,心口又是一澀。
她怎會不知?程牧昀這樣的人,骨頭里都浸著寧折不彎的意氣,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斷不會蜷起脊梁茍活。
可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一步步踏入那個早已寫好的結局里——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她分明看得見那軌跡上染著的血,而程牧昀,正朝著那片血色走去。
她咬了咬下唇,猶豫再三,還是試探著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那……能不能想想別的法子?比如假死?找個身形相似的替身,或者用些障眼法,讓他們以為你沒了,其實你好好活著……”
程牧昀聞言,忽然低低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帶著暖意,驅散了幾分夜的涼。
他抬手,用扇柄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動作溫柔得很:“灼華,我知道你在怕什么?!?/p>
他頓了頓,目光落回她臉上,語氣鄭重得像在起誓,“你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賭氣。我們如今這樣的日子,一分一秒我都舍不得糟蹋,怎么會主動去毀了它?”
許灼華望著他眼底映出的自己,那里面沒有絲毫敷衍,只有滿滿的篤定與疼惜。
心頭的那塊巨石像是被挪開了些,眼眶微微發(fā)熱,像是有細碎的光在里面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