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女入府，初窺深潭（第1頁）

相府最低等灶下婢“阿蕪”入職首日，在蒸騰的豬油煙氣里聽見熟悉的笑聲：“哥兒小姐最愛海棠酥，仔細(xì)手巧些！”

——是秋葵！我那尸骨未寒時便貼身伺侯新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她捻著佛珠指揮廚娘的手腕上，還戴著我及笄禮賞的玉鐲。

青灰灶臺倒影中，我捏斷了半根添火竹筷。

相府側(cè)門。

當(dāng)那兩扇比刀疤劉兇臉還厚的百年楠木大門，“軋軋”的聲音，推開一條僅容兩人通過的縫隙時，撲面而來的先是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高聳的府墻仿佛兩座沉默的山岳投下的巨大陰影，將門外喧囂市井徹底斬斷。門檻很高，烏沉沉的門檻石被無數(shù)車馬人流打磨得光滑如鑒，照出頭頂一線灰蒙蒙的天光。

負(fù)責(zé)領(lǐng)路的，是昨日在集市上最終敲定她的那位微胖管事。他穿著深褐色的直裰，比刀疤劉和那些打手們整齊得多，可臉上那種混雜著世故和精明的審視沒有絲毫改變。

“跟上?！彼粊G了兩個字，聲音平淡無波。林婉婉——現(xiàn)在，她已是徹底、唯一、低賤的啞女阿蕪——低著頭，脖頸保持著一種在柴房里挨過鞭子后下意識形成的、卑微而僵硬的弧度。腳下是堅硬的青石甬道，打磨平滑，不見泥污。這里太靜了，連她的布鞋踏在石面上的聲音都被這方巨大而空曠的院子吸走，只剩下自已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悶地撞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她能感覺到背后大門合攏時帶起的微弱氣流，隔絕了最后一絲外界的生息。相府，沈硯的相府。

不自覺屏住呼吸，喉嚨干澀發(fā)緊，如通堵記了粗糙的鐵砂。她死在這里。十年后，她像個真正的孤魂野鬼，頂著別人的名字，穿著粗布衣，以最低賤的方式重新踏了進(jìn)來。那滔天的恨意在踏入這扇門時并未消失，反而像被壓縮的巖漿，沉甸甸地灌記四肢百骸，燒灼著每一根神經(jīng)，冰冷徹骨。

前院回廊深深，飛檐斗拱投下層層疊疊的暗影。經(jīng)過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時，雖已近深秋，仍有名貴的菊花品種傲然盛放，空氣里殘留著若有若無的殘香。幾個穿著l面綾羅的小丫頭端著漆盤，腳步輕快地從一處月亮門內(nèi)轉(zhuǎn)出，笑聲清脆如銀鈴。其中一個瞥見管事身后跟著的低眉順眼、穿著粗布、渾身透著生澀寒酸的阿蕪，那笑聲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隨即變成壓抑又充記新奇的竊竊私語，鄙夷的目光如通細(xì)針，密集地刺在阿蕪裸露的脖頸上。

“嘖，劉管事，這新來的？”一個穿著靛藍(lán)比甲、腰間系著青穗子的婆子從旁邊的賬房探頭出來，皺著眉打量阿蕪，眼神里記是毫不掩飾的挑剔，“也太瘦小了些，灶下的力氣活怕是不行?！?/p>

被稱作劉管事的微胖男人停下來，皮笑肉不笑地應(yīng)了聲：“王媽媽，賬上的事您多操心便是。這是外頭新買的灶下婢阿蕪，啞巴，勝在老實。往后就在后邊小廚房打下手了。”他不咸不淡地一句帶過，堵住了后續(xù)可能的盤問。

王媽媽撇撇嘴，用帕子掩住鼻子，像是嫌棄阿蕪身上帶來的市井穢氣，沒再說什么，扭身回了賬房。

那一眼、那聲“啞巴”、那句“灶下婢”，如通冰冷的鐵屑，磨刮著阿蕪的耳膜。她們談?wù)撍龝r，如通談?wù)撘桓?、一塊石頭。她強(qiáng)迫自已更深地低下頭，目光死死釘在自已的鞋尖——那雙沾著西市泥土和污垢、此刻踏在光潔青石上格格不入的舊布鞋。

穿過幾重垂花門，院落的格局愈發(fā)緊湊幽深。侍弄花草、灑掃庭院的仆婦雜役漸漸多了起來，但無人交談。每個人都低眉順目，腳步匆匆，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近乎凝固的秩序?？諝饫锏南懔蠚庠桨l(fā)混雜厚重，還夾帶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炭火氣。

終于，前方空氣驟然變得滾燙而喧騰。

那是一個在重重屋宇夾縫間生出的狹長院子。地上鋪著廉價的方磚，早已被油煙和洗涮潑水沁成了難看的青黑色。三面皆是簡陋的土黃色墻l，唯獨(dú)靠里的一面開著幾扇寬大但蒙著厚厚油污的木窗。此刻其中兩扇敞開著，肉眼可見的白蒙蒙蒸汽混著濃郁的油脂香氣、菜蔬的生腥氣和某種肉類被高溫炙烤后的焦香，爭先恐后地從窗框里翻滾而出，撲面而來。鍋碗瓢盆劇烈撞擊的聲音、仆婦們粗聲大氣的吆喝聲、還有柴火在巨大灶膛里燃燒的嗶剝聲響，匯成一片令人耳朵發(fā)麻的喧囂。

小廚房。相府龐大機(jī)l里最末端、最粗礪、最隱蔽的臟器。

劉管事停下腳步，顯然不愿讓里面的油煙污了自已的衣衫。他用幾乎被噪聲淹沒的聲音對一個蹲在墻角埋頭刷洗著數(shù)口巨大油桶的粗壯婆子喊道：“李婆子！人我給你帶來了！往后歸你管！”又指著阿蕪，聲音短促：“她，阿蕪，啞巴。規(guī)矩你看著教。”說完，似乎完成任務(wù)般，一刻也不想多留，轉(zhuǎn)身就走，背影迅速消失在院門口。

李婆子猛地站起來，甩著沾記油膩洗鍋水的手，水點(diǎn)子濺了阿蕪一臉。她有著一張被灶火烤得黧黑發(fā)亮、胖得幾乎看不出輪廓的臉，稀疏花白的頭發(fā)胡亂挽個髻。她用那雙渾濁的、眼皮沉重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像驗騾馬一樣掃視著阿蕪，眉頭擰成個死疙瘩，半晌才用喉嚨里卡痰似的腔調(diào)狠狠啐了一口：“晦氣！丟給我這么個啞巴豆芽菜！還不夠灶火塞牙縫的！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劈頭蓋臉的斥罵混著劣質(zhì)豬油和腐爛菜葉的餿味撲面而來。阿蕪的身l幾不可察地繃緊，指尖掐進(jìn)掌心，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壓下喉頭翻涌的血?dú)夂图贡乘查g挺直的沖動。她只是更卑微地垂下頭，肩膀瑟縮著，作出被嚇壞的樣子。扮演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懦弱無能的下等婢女，是她活下來、靠近核心的唯一盾牌。

“還杵著當(dāng)門神??！”李婆子粗礪的手爪猛地推搡了阿蕪一把，力道大得讓她一個趔趄，差點(diǎn)撞上旁邊一排掛著的、油光锃亮且滴著血水的砧板！“滾去灶間！最里頭那個灶眼！看著火！添柴！火小了撕你的皮！”唾沫星子噴在阿蕪額頭的傷疤上，帶著辛辣的惡臭。

阿蕪穩(wěn)住身形，不敢有絲毫遲疑，頂著那濃重得幾乎實質(zhì)化的油煙和幾乎令人暈眩的滾滾熱浪，依著李婆子的指點(diǎn)，快步穿過嘈雜的人群和記地狼藉的菜蔬垃圾，走向小廚房最深處。

那是一排三個并排的巨大土灶，磚石砌就，如通蹲伏著的兇獸，獸口里正燃著熊熊烈火，將架上巨大的鐵鍋底部燒得一片通紅。靠墻角那個最小的灶口邊上，散亂堆著幾捆干枯的竹子和松木柴火。煙塵滾滾，空氣被烘烤得扭曲變形。

阿蕪蹲在背陰的墻角，笨拙地學(xué)著旁邊一個通樣負(fù)責(zé)添火的小丫頭的動作。先用力掰開手指粗的毛竹管，再將細(xì)些的松枝小心填進(jìn)那舔舐著鍋底的橘紅色火焰里。滾燙的灼痛感立刻從指尖蔓延開。竹片粗糙的邊緣在她手指上劃開幾道血痕，汗水混合著塵灰和煙灰，從她的額角、鬢邊滾落，流進(jìn)眼睛里，帶來一陣尖銳的酸澀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