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聽著小姑娘如出籠雀般談著學(xué)塾趣事,陳淳安心中漸漸踏實下來,這些日子她不在家里,反倒覺得院落空落,屋子寂靜,連平時嫌聒噪的狗吠都顯得格外冷清不適應(yīng)了。
陳淳安一邊駕著牛車,一邊給她講這幾日見聞,當(dāng)說到哥哥在武館中頗受歡迎時,小姑娘眼睛一亮,將背后小書箱轉(zhuǎn)到身前,翻找出那把寶貝木劍,在顛簸的板車上站起身來,搖頭晃腦地展示起這幾日跟著柳夫子所學(xué)名為“桃花劍法”的高深劍術(shù),惹得陳淳安連連鼓掌,高呼真乃女子劍仙風(fēng)范。
大受鼓舞的陳景巧一手負后,一手橫舉木劍,也不知是從哪個江湖說書人那兒學(xué)來的腔調(diào),朗聲道:“以后若有冒犯我陳家之人,無論官籍,無論身份,我景巧大俠——”
手腕一抖,劍尖輕顫。
“一劍破之。”
陳淳安面色頓時古怪起來,哪敢繼續(xù)恭維,生怕說到興頭上的小姑娘真一個大跳,路邊打盹的野狗野貓就要無端遭殃。
牛車拐過幾個彎,駛?cè)胧屑?,停在齊家三哥經(jīng)營的布匹鋪前。小姑娘興沖沖地跑到里屋,飛起一腳,踹向?qū)P闹轮究粗鋫b志怪,不搭理她的表哥,少年猝不及防摔了個狗吃屎,小姑娘捧腹大笑,可瞧見他氣得抄起棍子就要追打,連忙一陣風(fēng)似地跑出來,邊跑邊喊:“表哥打人啦!表哥打人啦!”
陳淳安揉著眉心,將目光從追逐打鬧的一大一小身上移開,落在眼前稍顯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身上,可問到那個外表斯文瘦弱的大哥,對方也只是搖頭。陳淳安嘆了口氣,寒暄幾句,叫回已經(jīng)躲在牛車后探出半個腦袋偷看的小姑娘,轉(zhuǎn)向城中的琉璃坊行去。
第一次聽見琉璃坊名字的小姑娘,好奇心大起,扯著爹爹衣袖問個不停,啥名字起得這么好聽?比柳先生給桃樹起的“小絳雪”還文縐縐嘞!里面是不是堆滿了琉璃?閃閃發(fā)光的那種?
頓感心力交瘁的陳淳安不知如何對這純真的小女兒解釋,只好將從路邊攤順手買的拳樁譜子塞給她,謊稱是“武林絕學(xué)”,小姑娘這才安靜下來,埋頭翻看。
好在大多是圖案,上了兩天學(xué),大字仍不識幾個的小姑娘,看得頗為認真。
叫上正跟一位賣斗笠的老者討價還價的張礁,三人同行。
尚未駛?cè)肽菞l花街,風(fēng)中就送來甜膩撲鼻的脂粉香氣。陳淳安眼見巷口蹲著一群無所事事的閑漢,個個眼巴巴地望著二樓窗臺的旖旎動人風(fēng)景,實在不想讓自家閨女聽到這些人的污言穢語,便將牛車停在一僻靜處,交代景巧跟著張叔,小姑娘看著滿臉胡茬眼神兇悍的男人,揪了揪爹爹袖子,小聲開口:“那你快些回來?!?/p>
陳淳安點頭應(yīng)下,走向這被齊延庭怒斥“流金淌銀、號稱文人競折腰、坐擁方圓三百嬌麗”的頭號勾欄,在樓底下轉(zhuǎn)了一圈,沒瞅見斯文男人的身影,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傳聞幾百紋銀只能打個水漂的銷金窟。
坊里的年輕姑娘何等心肝玲瓏,聽見眼前黑著臉的漢子說來找人,一群穿著清涼的鶯鶯燕燕頓時圍了上去,一個個軟玉溫香往他胳膊上貼,你一言我一語地笑道:“來咱們這,都是來找人的,就看你找個什么樣的?”
陳淳安也是個正常男人,很快被這“你看看我怎么樣”“人家等得你好辛苦啊”“我知道官家是來找我的”給羞得面紅耳赤,瞧著姑娘一笑一顰,百轉(zhuǎn)柔腸,分寸恰到好處,深知再待下去就要深陷其中的陳淳安,快步走到一處屏風(fēng)后,抓過倚在女人懷里享樂飲酒的男人手腕,引得一片鼓掌夸贊好力氣的驚呼,一把拽起,扭頭就往門口走。
還未出門,幾個比陳淳安身形更為五大三粗的勁衫漢子擋在門口,其中一位明顯是管事的人從一旁走來,喝道:“來這里撒銀子的倒是經(jīng)常見,來這里拿銀子的還是頭一回?!?/p>
被陳淳安一巴掌打醒的齊延庭,瞧見眼前駭人陣仗,酒再次醒了大半,趕忙搖頭否認道:“我沒拿我沒拿!妹夫!你得相信我!”
管事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陳淳安,慢悠悠道:“齊公子的妹夫?”
陳淳安沉默以對。
管事拍了拍手,一旁小廝立馬躬腰遞上一本簿子,管事手指在舌尖上一抿,簿子被一頁一頁翻開,忽然動作一停,眼神跟著手指順流直下,停在某一行,清清嗓子念道:“齊公子,所欠銀兩四十七,銅錢七百二十三?!?/p>
齊延庭愕然,“我就喝了一壺酒,娘的,手都沒摸過,你收我這么多銀子!”
“沒摸過?”管事隨意點來一位姑娘。
姑娘立即用衣袖掩住眼角,楚楚可憐道:“公子,真是好狠的心,妾身到現(xiàn)在胸口還疼呢?!?/p>
管家又連續(xù)點了幾位姑娘,說辭多是大同小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