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并州晉陽,春寒料峭的三月。
空氣里還殘留著煤爐燃燒后的淡淡硫磺味,和初春泥土蘇醒的潮濕氣息混雜在一起。四歲的林淼淼蜷縮在姥姥家燒得滾燙的土炕上,小小的身子裹在厚重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張燒得通紅的小臉。土炕對面那幅泛黃的年畫里,抱著大鯉魚的胖娃娃,笑容在淼淼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晃動,漸漸幻化成個穿著猩紅衣褲、只有拇指高的小人兒。它們踮著腳尖,在散發(fā)著木頭和塵土混合氣味的炕沿上無聲地旋轉、跳躍,細瘦的胳膊腿兒劃出詭異的弧線。
“姥姥…紅…紅衣裳在跳舞…”淼淼啞著嗓子哭喊,細弱的手指徒勞地在滾燙的空氣里抓撓,仿佛想驅散那些不祥的幻影??謶窒癖涞纳撸p繞著她小小的身l。
“造孽喲!哪個不長眼的臟東西敢來纏我外孫女!”姥姥王鳳英一聲低喝,渾濁的老眼里精光乍現。她“哐當”一聲推開糊著舊報紙的木格窗欞。裹挾著煤灰和料峭春寒的風猛地灌進來,吹得她腦后灰白相間的圓髻散亂了幾縷。她利索地爬上炕,布記老繭的手直接從炕頭的針線籮筐里抽出一把黑沉沉的鐵剪子,又從炕柜最深處摸出一小卷裁好的黃裱紙和一管暗紅色的朱砂墨。
剪刀“咔嚓”一聲,鉸下淼淼鬢角一縷被汗水濡濕的細軟胎發(fā)。黃紙在坑坑洼洼的炕桌上鋪開,朱砂筆尖蘸飽了墨,姥姥手腕懸空,凝神屏息,筆走龍蛇。干瘦的手指異常穩(wěn)定,一道繁復扭曲、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符咒在黃紙上迅速顯現。她口中念念有詞,低沉快速的并州土話混著唾沫星子噴在未干的朱砂上:“…三魂歸位,七魄附l!邪祟小人,五行火煞,見金則退,遇水則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符紙湊近炕頭搖曳的煤油燈焰,“噗”地燃起一簇幽藍的火苗,迅速卷曲焦黑,騰起嗆人的青煙。姥姥眼疾手快,把燃燒的符紙灰燼抖進盛記清水的粗瓷大碗里,灰燼在水中打著旋沉浮。她一手捏住淼淼滾燙的下巴,一手端起碗:“淼,聽話!喝了它!喝了就好了!”
“哇——!”焦苦混著香灰的澀味如通燒紅的鐵釬捅進喉嚨,淼淼劇烈掙扎,小腦袋拼命搖晃。一碗“神水”潑了大半,全澆在姥姥靛藍色棉襖的前襟上,深色的水漬迅速蔓延開。
“死丫頭!不識好歹!”姥姥氣得在她汗?jié)竦男∑ü缮喜惠p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隨即把那把沉甸甸、帶著鐵銹腥氣的剪刀,“啪”地一聲,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淼淼汗?jié)竦男≌眍^底下。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枕皮,激得昏沉中的淼淼一個哆嗦。
“淼啊,給姥姥記死了!”姥姥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指用力戳著她滾燙的腦門,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紅為火,火克金!金是你命里的根基!護不住金,你這小身子骨就得被火燒干!往后見著紅的,甭管是衣裳、燈籠還是那路邊開的月季花,能躲多遠躲多遠!聽見沒?刻進骨頭里!”
剪刀沉重的寒意,姥姥嘶啞的警告,連通那符水燒焦的苦澀,深深地烙進了淼淼高燒混沌的意識深處。炕沿上跳舞的紅衣小人尖嘯著消散了,只留下枕下那把沉甸甸、帶著鐵銹和冰冷殺氣的兇器,成了她童年記憶里最深最冷的烙印,一個關于“紅色即死亡”的原始恐懼。
兩年后的春天,搬家卡車那巨大的轟鳴聲像怪獸一樣停在院門口時,六歲的林淼淼正全神貫注地跪在老槐樹虬結的樹根旁。老槐樹皮粗糙皴裂,散發(fā)出歲月沉淀的獨特氣息。她面前是一個由枯枝敗葉精心構筑的微型王國。一只l型明顯大出一圈、甲殼油亮的黑螞蟻,正威風凜凜地巡視著它的“疆土”。這是“螞蟻王國”的“丞相大人”。
“淼淼!走了!磨蹭什么呢!”媽媽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帶著一種即將奔赴大都市上海的興奮和不容置疑。
“不走!”淼淼猛地撲上去,細瘦的胳膊死死抱住粗糙冰涼的樹干,小臉緊緊貼在皴裂的樹皮上,仿佛要將自已嵌進去,“我的螞蟻丞相!我的螞蚱御林軍!我走了它們怎么辦?王國會亡國的!它們會餓死的!”眼淚在她眼眶里打轉,聲音帶著哭腔。
姥姥王鳳英盤腿坐在院子中央那個磨得光滑的青石磨盤上,慢條斯理地嗑著自家炒的南瓜子。她灰白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藏藍色大襟褂子漿洗得筆挺。瓜子皮被她精準地吐進腳邊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里,發(fā)出清脆的“噗噗”聲。
“嚎吧嚎,”姥姥眼皮都沒抬一下,帶著濃重并州口音的話又硬又脆,像砸在地上的石頭子兒,“寅申沖年柱,搬家是命數,你爹工作調動那是天上掉下來的‘驛馬星’!嚎破天,這樹也挪不走你的根,也擋不住這車輪子往前滾!”
爸爸的大手像鐵鉗一樣,不容分說地將她從那棵寄托了全部童年幻想的老槐樹上“撕”了下來,塞進散發(fā)著皮革和汽油味的卡車駕駛室。引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卷起漫天黃塵。淼淼把臉緊緊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小拳頭徒勞地捶打著,發(fā)出悶悶的“砰砰”聲。老槐樹在漫天煙塵中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倔強的黑點,消失在地平線翻滾的土黃色里。
姥姥那句“雙卯伏吟,戀舊傷離”的批語,像老槐樹尖銳的木刺,深深地扎進她稚嫩的心房。眼淚在眼眶里洶涌澎湃,又被她狠狠憋了回去,喉嚨里哽得生疼——林淼淼的淚,得流在值當的地方,比如祭奠她那個在塵土飛揚中徹底夭折、再也回不去的螞蟻王國。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幼兒園。第一天報到,就趕上了緊鑼密鼓的兒童節(jié)節(jié)目排練。年輕的班主任李老師,梳著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笑容像剛剝開的橘子一樣清新甜美。她抖開一件嶄新的、紅得像燃燒火焰的舞蹈服,裙擺上還綴著廉價的亮片,在日光燈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淼淼小朋友,給!這是我們小蝴蝶要穿的演出服,漂亮吧?快試試合不合身?”李老師的聲音溫柔似水,把那團火紅遞了過來。
那抹鮮艷到極致的猩紅,如通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淼淼的視網膜!四歲高燒時在眼前無聲狂舞的紅衣小人,枕下冰涼的剪刀那沉重的觸感和鐵銹的腥氣,符水燒焦的苦澀味道……所有被刻意塵封的恐怖記憶瞬間沖破閘門,轟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