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坐在方燕下首,斜對著周叔的位置。杯里是溫著的龍井,他從頭到尾不用說幾句話,都是方燕在說。
他只用在該笑的時候笑,該點頭的時候點頭,而這種時機,他早就拿捏得很準了。
宋珂覺得自己像個被提線的木偶,說些從小就被訓練出來的場面話,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
能把這一點做到爐火純青的是他的父親,他可以在不同的場合換上不同的面具。
比如在人前,他是慈父,在人后,他放佛就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他們一家人一向如此。有時候宋珂覺得,他父親并不需要一個老婆,也不需要一個兒子,他只需要一個“家庭單位”——一個在特定場合中可以被看見的、完整的家庭樣本,站成一幅“夫妻恩愛、母慈子孝”的圖景就可以了。
從他記事起,家里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叁個人同時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情形。
宋家從商,方家從政,門當戶對,強強聯(lián)合,按理應該是完美的婚姻,但實際上,只有他最清楚,父親和母親像兩條錯開的航班,落地后只做短暫停留,隨即各奔東西。
他有時甚至佩服他們在人前的演技,真是演得太好了。
而他如今也在這套系統(tǒng)里熟練下來,在應酬里虛與委蛇、裝模作樣……全是從小耳濡目染學來的本能反應。
飯局過半,桌上話題還是些不疼不癢的,從最近身體怎么樣,到老宋這次又是跟住建、城投一塊兒弄的吧,動靜不小,再到哪個小學最近換校長了……直到這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主動提出來一句:“我記得小宋成績不錯?”
方燕馬上接過話:“這孩子還算自覺,國際部的聯(lián)考剛結(jié)束,他年級第一。”
“那挺好,”周叔笑著點點頭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盞蓋輕輕一放,像是隨口一說:“小宋上a大沒問題的話,后面的事情你們就不用擔心了,我來安排?!?/p>
方燕笑著順勢一帶:“聽見沒,還不謝謝周叔叔?”
宋珂抬起眼,表情沉靜有禮,他微微側(cè)身,將面前的茶杯雙手遞過去,語氣不疾不徐:“謝謝周叔,后面還得多請您指點?!?/p>
周叔接過來,沒急著喝,只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胳膊:“小宋不錯,知道禮數(shù)?!?/p>
宋珂垂著眼,臉上依舊掛著標準的笑容,他想著,周叔和他媽說了那么多句廢話,到了這一段才真正進了正題,其它全是鋪墊。
他從小就在這種飯局里,又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跑下去玩,也不能亂說話,就只能乖乖坐在位置上,聽大人們在飯桌上打太極,他連轉(zhuǎn)桌上的轉(zhuǎn)盤都不允許轉(zhuǎn),只能安靜地夾面前那一盤的菜,多吃幾口就厭了。
小孩子實在無聊,又不能下桌,就只好在心里玩這種“找中心句”游戲。
誰先動筷,誰先舉杯,誰說話時大家都靜了,誰說話大家只笑不接。
他如今最擅長的,就是從那些表面話里聽出真正的意圖,像是在大人的一堆假話里打靶,找到那個靶心。
像今天這飯局,總共就那么幾句話是靶心。點到為止,雙方都沒有再提更多的。
“我們這做家長的,能做的也不多了,就希望他別走偏。”
這一茬就徹底被揭過去了。
飯局還沒結(jié)束,但大事已定,剩下都是聊些有的沒的。
桌上開始聊起市里最近的新規(guī)劃,宋珂聽到這里就知道沒有自己的事了,他低頭喝了口茶,視線落在杯中輕旋的茶葉上,思緒飄遠。
他的路怎么會走偏,他的路明明就是被鋪好的,甚至鋪好不止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