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北麓,玉泉山靜臥于京西的晨靄之中。這里毗鄰頤和園,自古便是皇家禁苑,風(fēng)水極佳。時至今日,依舊是許多高級干部和退居二線的老領(lǐng)導(dǎo)擇居之所。高墻電網(wǎng)隱于濃密的綠蔭之后,哨崗看似稀疏,實則視野交錯,毫無死角。每一條蜿蜒而入的柏油小路,都可能通向某處深不可測的宅邸。冬日的清晨,連鳥鳴都顯得格外克制。
唐家大宅,陳漢升直挺挺的跪在青石板地上,和院子里堆砌成景的太湖石為伴,幾竿翠竹在晨風(fēng)中搖曳,發(fā)出沙沙輕響。
初冬的氣溫已經(jīng)零下,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襯衫,西裝外套隨意扔在一旁的地上。雖然跪著,但是腰背甚至比平時更加挺直,明明是負荊請罪,倒叫他跪出一種隱忍又挑釁的囂張感。皮膚表面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但肌肉卻因緊繃和某種亢奮而微微發(fā)熱。
二樓東側(cè)的主臥室,厚重的窗簾被掀開。
唐怡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窗欞上,大半個身體探出窗外,凌亂的發(fā)絲被寒風(fēng)吹得拂過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她剛剛能勉強下床,每一下呼吸都牽扯著腹腔深處的傷口,帶來陣陣隱痛。曾經(jīng)明艷張揚的臉龐如今血色盡失,眼窩深陷,干裂起皮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
唯有那雙死死盯著樓下院子的眼睛,仿佛要將樓下那個身影生吞活剝。
“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彼穆曇羲粏〉貌怀蓸幼?,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在艱難抽動,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吹疥悵h升竟然出現(xiàn)在她家院子里,她所有的理智瞬間崩塌,恨不得立刻從窗口跳下去,用指甲撕爛他的臉,用牙齒咬斷他的喉嚨!
他怎么還敢來這里!指定網(wǎng)址不迷路:iren8
身后的兩名保姆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從后面死死抱住她。如今的唐怡輕得像一片羽毛,流產(chǎn)加上后續(xù)感染和大出血的折騰,早已元氣大傷,虛弱無力,輕易就被兩個保姆半強制地攙離窗邊,她們幾乎是架著她,重新按回柔軟的床上躺著。
唐母蘇文金紅著眼圈,急步上前,顯然也是一夜未眠。她連忙指揮人將窗戶關(guān)上,徹底隔絕了樓下的場景,拉上窗簾,
室內(nèi)重新被溫暖的空氣填滿。她坐在床沿,握住女兒冰涼而顫抖的手,未語淚先流,聲音哽咽著勸慰:“囡囡,我苦命的囡囡。你得聽話,現(xiàn)在是一點風(fēng)都不能沾,月子里若是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你得好好養(yǎng)著,什么都別想……”
“月子?”唐怡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干涸的眼眶里竟又硬生生逼出幾滴淚,“我還有什么月子?我還有什么一輩子!”她反手抓住母親的手腕,指甲用力得幾乎要掐進對方的皮肉里,眼神癲狂而絕望,“媽!是他害了我,是他把我變成這個鬼樣子的!不能放過他,絕對不能!我要他死!我要親眼看著他不得好死!”
那些被藥物模糊了的恐怖記憶再次洶涌襲來。昏暗迷離的燈光,扭曲如鬼魅的人影,混雜著煙酒和劣質(zhì)香水的陌生男人氣息,撕心裂肺的劇痛,還有最后被無邊無際的血色徹底淹沒……等她從死亡的邊緣被搶救回來,得到的是一紙冰冷無情的診斷。
她永遠地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也幾乎被剝奪了作為一個女人的完整。昔日驕傲的唐家大小姐,如今只剩下一具破敗的空殼和滿腔的仇恨。
如今,唯有滔天的恨意,才能支撐著她這具破敗的身體不至于徹底崩潰。她猛地又掙扎著要坐起來,氣息急促:“我不能躺在這里!我要下去!我要親眼看著爸爸給我做主,我要親自看著他怎么死!”
蘇文金看著女兒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心肝俱碎,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女兒,這個從小寵到大的女兒又遭遇了如此可怕的事情。
可是眼下并非傷感的時候,她嘆了口氣,用力將唐怡重新按回枕頭上,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囡囡,冷靜點聽媽媽說。你現(xiàn)在躺在這里,報仇還有一線希望!你要是真不管不顧地沖下去鬧,把你爸那點愧疚和心疼鬧沒了,那才是如了他的意,真正放了他一馬。你明不明白?”
唐怡猛地僵住,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母親:“放他一馬?媽,你到底在說什么,我被他害成這個樣子……爸怎么會放過他?怎么可能!”她緊緊盯著母親的臉,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難道她的清白、她的健康、她的人生,在父親眼里,也是可以拿來權(quán)衡和交換的嗎?
樓下,餐廳。
花梨木的古典餐桌上,擺著幾樣清淡精致的早點:一小碗醬香四溢的炸醬面,碼子堆得冒尖,令人食指大動;一盅熬出了厚厚米油的小米粥,點綴著幾片脆糯的百合瓣;一籠晶瑩剔透能看到里面粉紅蝦仁的蝦餃,還有幾碟脆嫩的開胃小菜。
唐振天坐在下首位置,卻毫無食欲,手里的銀匙無意識地反復(fù)攪動著碗里已經(jīng)微涼的豆?jié){,他的內(nèi)心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目光時不時地飄向大門方向,仿佛能看到院子里那個跪著的身影,又小心翼翼地覷一眼主位上不動如山的父親。
唐部長端坐主位,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老花鏡,全神貫注地地吃著面前那碗炸醬面,每一根面條都均勻地裹上醬汁,搭配著黃瓜絲豆芽等面碼,送入口中,細細咀嚼,仿佛是什么玉盤珍饈。窗外院子里正上演的負荊請罪戲碼似乎與他毫無干系,只是一出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噪音。
終于,他風(fēng)卷殘云般吸溜完了最后一根面條,連碗底那點濃郁的醬汁都用一片干凈的生菜葉擦得干干凈凈。他放下碗,拒絕了旁邊傭人低聲詢問是否再加一小碗的請求。然后拿起調(diào)羹,舀起一勺溫度恰到好處的百合小米粥,送入嘴里,細細品味后緩緩咽下。從剛才吃面時的略帶豪放,到此刻喝粥的從容不迫,整個轉(zhuǎn)換過程流暢自然,毫無違和感。
做完這一切,他才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像是在談?wù)擄埱皠偪催^的內(nèi)參消息。
“他動手之前,跟你透過風(fēng)沒有?”
唐振天瞬間頭皮發(fā)麻,握著勺子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他知道父親問的是陳漢升對唐怡下死手的事。他低下頭,目光游移,聲音因為心虛而不自覺地壓低:“他前些天倒是跟我提過一嘴,我當時只當他是被小怡壓得太狠了,發(fā)發(fā)牢騷,就……就隨口應(yīng)了句‘你看著辦’。誰承想他,他竟用如此毒辣的手段……”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后幾乎微不可聞。
唐世淵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聽不出是失望還是別的什么情緒。他依舊沒有看兒子,目光落在面前的粥碗里:“再怎么說,她也是你的親妹妹?!?/p>
唐振天嘴上不敢反駁,心里卻翻騰起鄙夷和不屑:親妹妹?又不是一個媽肚子里爬出來的。更何況,前段時間這個親妹妹還和陳漢升那個外人眉來眼去,暗中勾結(jié),盤算著怎么把他這個大哥拉下馬,好占取唐家的資源和影響力呢。
沒跟他們計較就算是他這個大哥厚道了,現(xiàn)在好了,狗咬狗一嘴毛,內(nèi)部自己打起來了,還打得這么慘烈,難道還要他這個受害者上趕著去勸架不成?他巴不得看熱鬧!
唐部長似乎能洞悉長子內(nèi)心那些上不得臺面的算計。他沒有在兄妹之情這個虛偽的話題上繼續(xù)糾纏,而是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落到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話題,語氣依舊平淡得像是在詢問一件家常事:“你外面安置的那個,唱程派青衣的小姑娘,叫什么蘭的,還有叁個月就該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