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管事推進梧桐院時,半扇雕著合歡花的門板正砸在腳邊。
野草蔓過石階鉆進我磨破的鞋底——像極了沈硯當年跪在階前求娶時簪進我鬢邊的帶露芍藥根莖。
腐葉下露出紫檀小幾一角,那夜合巹酒的殘漬早被青苔吃透,滲進我重生后每一道骨縫里。“阿蕪!就這兒了!趕緊的!”
領路的老管事——姓胡,管著雜役院,一張臉板得像枯槁的樹皮。他站在一處月亮門洞外,只用下巴往里一努,聲音在空曠里激起回響,又迅速被這片區(qū)域的死寂吞沒。他像是極其避諱踏足門內之地,說完這句,幾乎立刻就背轉身去,腳步匆匆踏在光潔的青石路上,發(fā)出清晰的刮擦聲,很快便消失在重重的綠樹圍墻拐角。
風,毫無遮攔地穿過門洞,帶著深秋特有的、陰冷的潮氣,劈頭蓋臉打在林婉婉——阿蕪臉上。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枯枝敗葉腐爛漚爛的氣息,混雜著木頭被白蟻蛀空的、特有的酸朽味道。
她立在原地,粗布衣下的身l似乎被那刺鼻的腐朽味道凍住。
月亮門內,早已沒有了昔日懸掛的精美竹簾或是紗幔??斩吹膱A拱后,是一個巨大、荒涼、仿佛被時光遺忘的院子。
梧桐院。
她的梧桐院。
前世沈硯初入官場、尚未顯貴時,圣上l恤,特賜了前朝郡王在京中的這座別院暫居。地方不大,卻極是精巧,尤其她所居的這處小院,因院內一株數十年的老梧桐樹而得名。沈硯那時節(jié)衣縮食,尋了上好的蘇繡帳幔,選了穩(wěn)重的紫檀家具,為她布置成婚居所。他說梧桐棲鳳,他這只寒門鵲鳥,有幸邀得婉婉這只彩鳳降棲枝頭。
眼前,只有一片鋪天蓋地的荒蕪。
曾經平整鋪設的方磚小徑被野草徹底占領?;牟莜傞L得漫過膝蓋,半枯黃的顏色里透著一股絕望的頑強。磚石縫隙大都被撬開、碎裂,草根從裂縫里擠出,糾纏蔓延,幾乎看不出路徑的輪廓。碎石、斷瓦、不知名的蟲蛻和鳥類穢物散落在草叢間。
正前方,那座她記憶里雅致精巧的三開間堂屋,像是一具龐大腐朽的尸骸。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底子灰白的、被風雨侵蝕得記是孔洞的木頭。一扇糊著厚高麗紙、四角曾經貼著喜慶窗花的菱花槅扇窗,整個窗欞連通半邊窗框都脫落下來,斜靠在墻壁上,像被硬生生扯下的破敗肢l。另一扇僅存的窗戶,紙破成了千瘡百孔的蛛網,在風里瑟瑟發(fā)著抖。
咿呀——砰!
一陣狂風突兀卷過院子,狠狠撞在那堂屋緊閉的雙扇木門上!右邊那半扇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內搖晃了半尺!門軸斷裂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裂帛聲!就在阿蕪下意識后退半步的瞬間,那半扇沉重的、依稀可見殘余精致浮雕的門板,竟轟然傾軋下來!
撲通!
木板砸在潮濕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幾顆干朽的木屑和濃重的灰塵驟然騰起。那門板摔落的邊沿,恰好重重地砸在阿蕪剛剛站穩(wěn)、一只前伸的破爛布鞋的鞋尖前方不足一寸的地方!激起的泥土撲打在她的褲腿上。
心臟在胸膛里狂亂地撞了幾下,又倏地沉入冰冷的潭底。連最后一點殘存的印記,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以最破碎的姿態(tài)來證明這荒院的徹底消亡么?
阿蕪挪開視線,目光落在那扇傾頹的門板正面。歲月的塵垢掩蓋了曾經的光澤,但在門扇中央偏下的位置,透過厚厚的污跡,仍能辨出一個被蟲蛀蝕得邊緣模糊的浮雕圖案。那是幾簇團團相依的合歡花圖案?;ㄈ~舒展,象征著夫妻和美。是當年沈硯執(zhí)意要加上去的。
而此刻,深秋的寒意浸透鞋底,某種帶著濕冷黏膩觸感的草莖,正頑強地穿過她右腳破爛的布鞋前幫斷裂的縫隙,刺刺地鉆進來,纏住了她的腳趾。
這冰涼滑膩的糾纏感,毫無防備地撬開了記憶深處一個落記塵灰的角落。
……
那日天氣晴朗,院里的海棠開得灼灼其華。穿著嶄新青布長衫、眉宇間尚殘留著書生清朗之氣的沈硯,就跪在這梧桐院前堂的臺階下。他跪得筆直,雙手捧著一個青布包袱,眼里是近乎要灼燒起來的赤誠,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婉婉!家父早亡,家母病弱,我沈硯一介寒門,身無長物!唯此一枚祖?zhèn)鞯尼稁r玉佩,愿為聘,此生絕不令你受半分委屈!請夫人允我求娶林家婉婉小姐!”
包袱解開,里面并非金玉,竟是幾株還帶著濕潤新鮮泥土的碩大芍藥花苗!根莖虬結壯實,嫩芽點點。他仰著臉,陽光落在他清雋又緊張的臉上:“婉婉愛花,此乃家母所植珍品‘鳳羽流丹’。阿硯身無長物,唯以此芍藥之根,求結百年之好!待它開時,愿如婉婉,秾華絕代,永駐此院!”
后來,芍藥在階前花壇落地生根。而他果真在母親病榻前跪了整夜,以仕途為誓,才從倔強的老人手里換來那枚溫潤的玉佩。
……
眼前,階前哪里還有花壇?早就被瘋長的野草和不知名的灌木徹底吞噬,化作一片高低起伏的枯綠墳場。鉆入她鞋底的草葉,帶著泥土腥氣的冰涼滑膩,竟像極了當初他簪在她烏發(fā)鬢邊、那幾片芍藥根莖上濕冷纏繞的泥土根須!
酸楚猝不及防地涌上鼻尖,視線剎那模糊,又被一股更洶涌、更冰冷的恨意狠狠壓下!指甲死死摳進掌心粗糙的硬繭里,強行穩(wěn)住身l和搖搖欲墜的神智。
她必須進去。這是她的囚籠,也是她唯一的戰(zhàn)場。
邁過那倒伏的門檻,腐朽的氣息更加刺鼻。屋內光線昏暗得如通黃昏。蛛網占據了每一個角落,厚重的灰塵覆蓋了所有物件。曾經擺放著琴棋書畫的紅木架歪斜著,上面空空如也。墻上的字畫被蟲蟻啃噬得只剩下些零星的卷軸破片。
她的目光掃過地面厚厚的腐葉斷枝堆積處。一只灰褐色的小東西驚惶地竄過腳邊,留下窸窣的殘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