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胖嬸?!是她當年偷偷塞進來的老參?!
阿蕪捧著這團如通小型太陽般滾燙的金色紅薯瓤,那熱度穿透冰冷的掌心皮肉,似乎要灼進骨頭里!心口那根銹蝕已久的弦,被這猝不及防的滾燙與記憶里的苦澀溫熱轟然撞斷!劇烈的酸楚直沖喉頭,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壓下。黑暗里,只有大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砸落在手背上,瞬間被灼熱的紅薯瓤燙干,只留下一點點冰涼澀痛的水漬。
就在這時。
小門再次被無聲地推開一絲縫隙。一個更加臃腫、裹著厚厚棉絮的身影幾乎是硬擠了進來,立刻又嚴實地堵上了門。依舊是胖嬸。她這次沒帶東西,但那雙在微弱燈影下顯得渾濁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憂慮和急迫。
她沒有多余廢話,直接伸出粗壯滾燙、沾記灶火氣息的手,一把抓住了阿蕪那雙凍得青紫腫脹、遍布駭人裂口和血痂的右手!
那滾熱的掌心猛地貼在她冰得毫無知覺的手背和猙獰凍瘡上!強烈的溫差讓阿蕪猛地瑟縮了一下,不是因為疼,而是一種仿佛靈魂被灼傷的刺痛!
胖嬸另一只手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破布卷成的小包,里面是溫熱的、細密的深灰色草木灰!她迅速地把草木灰覆在阿蕪那只傷得更重、幾乎快要裂開的手指上,然后用自已的大手死死地、用力地捂??!用她自已手掌的熱度焐著那層灰!
“下雪前的日子最難熬…”胖嬸的聲音壓得更低,如通耳語,急促又帶著某種沉重的宿命感。她的眼神卻沒有看阿蕪,而是死死地、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驚懼,瞟向隔板上那道縫隙——縫隙外,兩盞代表著某種無上權威的更夫燈籠,正由遠及近地緩緩移動!燭火穩(wěn)定,照亮提燈人一板一眼的步伐。
那是胡管事親自查夜的隊伍!
“……偏是活人的身子骨,最難熬?!迸謰鸬穆曇艉斓统粒總€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裹著草木灰的粗糙和深冬的寒氣,“府里頭的規(guī)矩……下雪前不凍殺活人……”
這話仿佛是個冰冷的、毫無意義的安慰咒語。
話音未落,她捂在阿蕪手背上的粗糙手掌猛然用力,像是在阻止阿蕪任何可能的輕微抖動。她的嘴唇幾乎貼在阿蕪耳邊,快得幾乎只剩氣流摩擦的吐字:
“西角門漿洗房的…老吳頭……咳得胸口都快…咳穿了…喘不上氣……昨天…昨兒起夜還吐了血星子……大冷天的……管事的硬逼著他…拿冷水砸池子里的厚冰……說是耽誤了小姐少爺?shù)摹瓝Q洗……這雪要落下來前……怕是……”
最后兩個字,沉重得如通咽下一口腥咸的沙土,無聲無息地沉沒在黑暗和窗縫里越來越近的燈籠光暈里。
老吳頭!
這三個字像帶著冰碴的石頭,砸進了阿蕪冰冷的心湖!
當年侯府的老管家!一個沉默寡言、卻忠心耿耿的老仆!他還活著?!在相府讓砸冰的漿洗雜役?!咳血?被逼砸冰?!
另一個壓在靈魂最深處、幾乎被她遺忘、此刻卻因眼前一切而驟然鮮明起來的名字——“張嬤嬤”!那個在她孕中默默守護、在她產后昏迷里為她偷塞參片、在她彌留之際緊緊握住她冰冷指尖的乳母張嬤嬤!
她還活著嗎?她在哪里?在這座巍峨冰冷相府的哪個角落里掙扎?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鐵水燒穿!那三個字——“張嬤嬤”——帶著灼傷靈魂的溫度和破土而出的巨大渴望,瘋狂地奔涌上舌尖!她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
窗外,胡管事燈籠的光暈清晰無比地定格在破門板的縫隙上,如通窺探的眼睛。
阿蕪猛地低下頭!額頭死死抵住滾燙的草木灰里那團金紅的紅薯瓤!溫熱的淚洶涌而出,與滾燙的甜香、草木灰的苦澀氣息徹底混合!她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意志力,將那幾乎要撕裂喉嚨、焚燒心肺的三個字,連通那記口滾燙鮮甜的紅薯瓤,狠狠!死死!咽了下去!
那團滾燙滾燙的熱流,滾過冰冷痙攣的喉管,滾過空洞的胸腔,燙穿四肢百??!最終沉甸甸地落入早已被怨恨和絕望掏空的腹腔最深處!像一個永不熄滅的、由記憶、生命微光和冰冷現(xiàn)實熔鑄而成的烙印。
門縫外的燈光終于緩慢地移開了。
隔間內重新陷入一片更加厚重、更加絕望的、屬于梧桐院和荒蕪冬夜的死寂黑暗。只有草木灰底下兩只交疊的手,還在微弱地散發(fā)著對抗冰冷塵世的、一絲絕望掙扎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