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冬夜里的長卷（第1頁）

第一場凍雨下來時，爸已經(jīng)把西屋的書桌打好了。松木的，帶著淡淡的松香，靠窗擺著，陽光好的時侯，能在桌面上鋪下一片金亮。老師每周來三次，教我寫字，也聽我講那些“故事”——她總說我講的將軍像活的一樣，眼里有北境的雪，也有放不下的牽掛。

“今天寫‘守護’?！崩蠋熢诩埳蠈懴逻@兩個字，筆鋒穩(wěn)穩(wěn)的，“守是寸步不離，護是張開手擋住風(fēng)雨?！?/p>

我握著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汁暈開時，眼前突然鋪開一幅長卷——左邊是城樓上獵獵作響的“鎮(zhèn)國”旗，右邊是院子里晾著的藍布衫；左邊是三弟銀槍上的血痕，右邊是建軍膝蓋上的創(chuàng)可貼；左邊是小妹繡歪的并蒂蓮，右邊是她給布娃娃縫的補丁。

原來這兩個字，從來都長著通樣的模樣。

這天下午，社區(qū)的阿姨送來了新輪椅。銀灰色的，帶著剎車，輪子轉(zhuǎn)起來悄無聲息。建軍第一個搶著推我，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三圈，差點撞翻媽腌咸菜的壇子。

“慢點兒！”媽笑著罵他，眼里卻亮閃閃的，“讓你姐自已試試?！?/p>

我握住扶手，輕輕一按剎車，輪椅穩(wěn)穩(wěn)停在葡萄架下。枯葉落在膝蓋上，像那年戰(zhàn)場飄來的雪。我再一松手，輪子碾過落葉，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像在跟過去的自已打招呼。

“姐，能去河邊了！”二弟舉著他的連環(huán)畫，“我?guī)Я恕对里w傳》，給你講槍挑小梁王的故事?！?/p>

小妹抱著她的皮筋，仰著臉問：“去不去小賣部？新到了橘子味的硬糖，跟你說的那個一樣甜。”

去河邊的路比想象中近。冬天的河水結(jié)了層薄冰，陽光照在上面，像鋪了層碎銀子。爸蹲在岸邊，撿了塊石子扔過去，冰面“咔嚓”一聲裂了道縫。

“開春化了冰，能看見魚?！彼f，“到時侯帶個小馬扎，陪你坐半天。”

我望著河水，想起護城河的冰。那時我總陪著小妹在冰上打滑，她穿著厚厚的錦襖，像只圓滾滾的團子，摔在冰上也不哭，爬起來拽著我的袖子喊“再來”。

“姐，你看！”建軍指著遠處的橋，“那上面有汽車！比你說的馬車快多了！”

汽車的喇叭聲“嘀嘀”地響，驚飛了橋洞下的麻雀。我看著車輪滾滾而過，突然覺得，當年斷在戰(zhàn)場上的槍，或許從未真正折斷。它只是換了種姿態(tài)，變成了這輪椅的輪子，載著我走過市井長街，看過人間煙火。

傍晚回家時，路過那家小賣部。我讓建軍停住輪椅，自已搖著進了店。玻璃柜里的橘子糖還在，包裝紙上的小姑娘笑得露出小虎牙。

“要三顆?！蔽抑钢牵曇舨淮?，卻很清楚。

老板娘是個胖阿姨，笑著拿糖：“這閨女能自已來了？真能干?！?/p>

我接過糖，分給追進來的建軍和小妹，自已留了一顆。糖紙剝開時，橘色的糖塊在夕陽下閃著光，像顆小小的太陽。

含在嘴里，甜意漫開的那一刻，輪椅扶手上的紅布條突然被風(fēng)吹得揚起，掃過我的臉頰，像誰的手輕輕拂過。

我抬起頭，看見天邊的晚霞紅得像槍纓，也像小妹皮筋的顏色。遠處的煙囪里冒出白煙，混著家家戶戶的飯菜香，飄得很遠。

原來這就是父皇讓我來的地方。沒有宮墻，沒有戰(zhàn)旗，只有一屋的燈火，幾個吵吵鬧鬧的身影，和掌心化不開的甜。

我搖著輪椅往家走，紅布條在身后輕輕飄。西屋的燈光亮了，媽肯定在灶房里烙餅，爸大概又在給二弟講題，小妹的笑聲像銀鈴，建軍說不定又在搶她的糖。

嘴里的糖還沒化完，我在心里輕輕笑了。

昭華也好，囡囡也罷，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人間的暖，我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