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蟬鳴里的答案（第1頁）

蟬鳴最盛的七月，院子里的葡萄架爬記了綠藤，葉隙間漏下的光斑在輪椅上跳來跳去。建軍蹲在架下，舉著根竹竿夠紫透的葡萄，竹竿晃悠著，打落幾片葉子，落在我手背上。

“姐，接著！”他丟過來一顆，我伸手去接，指尖擦過葡萄皮的薄涼，像觸到了那年護(hù)城河的水——三弟總愛在盛夏拉我去戲水，他的槍桿戳著水面，驚起一串銀亮的水花。

“酸不？”建軍湊過來，自已先塞了顆在嘴里，酸得瞇起眼，“比去年的甜！”

二弟趴在葡萄架下的涼席上，捧著本連環(huán)畫看得入迷。畫里的將軍騎著白馬，槍尖挑著敵軍的旗幟，紅纓在風(fēng)里翻卷?！敖?，你故事里的將軍，是不是也這么厲害？”

我看著他手里的畫，突然想起城破前的最后一刻。我靠在斷墻上，看著敵軍的旗幟插上城樓，槍桿斷成兩截，紅纓被馬蹄碾進(jìn)泥里。那時(shí)我想，自已大概是個(gè)笑話，連父皇賜的“鎮(zhèn)國”旗都沒能護(hù)住。

“厲害?！蔽颐嗣艿念^，“但她最厲害的，不是打贏了多少仗?！?/p>

“那是啥？”小妹湊過來，手里拿著根冰棍，糖水滴在胳膊上，像條亮晶晶的小溪。

“是她知道，該守著什么?！蔽铱粗咸鸭芟麓螋[的三個(gè)身影，看著灶房里媽忙碌的背影，看著院門口爸扛著鋤頭回來的身影，突然就懂了。

那年父皇讓我“去吧”，或許不是讓我忘了守城的愧，是讓我明白，有些守護(hù)不必披甲執(zhí)槍——就像媽守著這灶房的煙火，爸守著這院子的晨昏，弟弟妹妹守著我輪椅旁的笑聲。

這天下午，社區(qū)來人，說要給我找個(gè)老師，教我讀書寫字。老師是個(gè)戴眼鏡的姑娘，說話輕聲細(xì)語的，第一次來就給我?guī)Я吮静瀹嫲娴摹妒酚洝贰?/p>

“先從簡單的字開始吧?！彼_本子，寫下“家”字。

寶蓋頭下面一個(gè)“豕”，歪歪扭扭的。我握著筆，手有點(diǎn)抖，墨水在紙上洇出個(gè)小團(tuán)。

“慢慢來?！崩蠋熚罩业氖郑还P一劃地寫，“上面是屋頂，下面是家里的豬，有屋頂遮雨，有牲畜飽腹，就是家了?！?/p>

屋頂，飽腹。我想起這院子的青磚瓦房，想起媽烙的餅，爸種的菜，弟弟妹妹分我的糖。原來這就是“家”，比宮墻更矮，卻更暖。

傍晚的時(shí)侯，我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第一個(gè)完整的字——“姐”。

建軍湊過來看，拍著手喊：“姐會寫字了！比二弟寫得好看！”

二弟不服氣，把他的作業(yè)本攤開：“我寫的‘英雄’比你好看！”

小妹趴在我腿上，用她的蠟筆在“姐”字旁邊畫了個(gè)小人，扎著羊角辮，手里舉著皮筋。

媽端著西瓜出來，切成月牙狀，紅瓤黑籽，甜得汁水順著下巴流。爸坐在門檻上，邊吃邊說：“等秋收了，賣了糧食，給你買臺新輪椅，帶剎車的，你自已就能到處轉(zhuǎn)?！?/p>

蟬在葡萄架上唱得歡，晚霞把院子染成了暖紅色。我看著手里的本子，看著“姐”字旁邊那個(gè)舉著皮筋的小人，突然覺得，當(dāng)年槍上的紅纓，或許從未褪色。

它只是換了種模樣，變成了建軍塞來的葡萄，二弟畫里的英雄，小妹手里的皮筋，變成了媽切西瓜時(shí)的笑意，爸說“買新輪椅”時(shí)的篤定，變成了我筆下這個(gè)歪歪扭扭的“姐”字。

原來投胎不是遺忘，是帶著那些滾燙的牽掛，在新的人間，重新學(xué)會守護(hù)，重新找到答案。

輪椅扶手上的紅布條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像在點(diǎn)頭。我咬了口西瓜，甜意漫過舌尖時(shí)，終于敢在心里輕輕回了句：

“父皇，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