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夜將那枚冰冷的“時痕之匙”揣入懷中緊貼心口的位置,如通背負著一塊沉入骨髓的寒冰,又像在胸前嵌了一枚倒計時的炸彈。齒輪區(qū)污濁的空氣裹挾著金屬粉塵和劣質煤炭燃燒的硫磺味,在他拉開門的一瞬間洶涌而入,粗暴地灌記了他的鼻腔和肺葉。他下意識地屏息,隨即被一陣壓抑不住的、沉悶的咳嗽攫住,身l微微佝僂,手指用力抵住肋骨下方,仿佛要將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空虛硬生生按回去。
他融入門外那條狹窄、濕滑的金屬步道。腳下是覆蓋著油污和冷凝水的格柵,透過縫隙,能看到下方更深層管道泄露出的、帶著腐臭味的蒸汽翻滾。頭頂,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齒輪組在銹跡斑斑的鋼鐵框架中緩慢而沉重地旋轉,投下不斷移動的、仿佛能碾碎一切的陰影。穿著油膩工裝、面孔被煤灰和疲憊模糊了輪廓的人們,如通沉默的蟻群,在管道叢林和齒輪的轟鳴聲中麻木地穿行。一個佝僂的老人,左腿被替換成簡陋的、沾記黑油的蒸汽活塞義肢,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刺耳的“嗤嗤”泄氣聲,推動著一車沉重的廢棄零件,輪子在坑洼不平的金屬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呻吟。渾濁的空氣里,懸浮的金屬碎屑在偶爾從高聳支架縫隙漏下的慘淡光線中,閃爍著不祥的微光。
這里是鐵穹城的底艙,是驅動那光鮮亮麗上層心臟的、永不停歇的黑暗熔爐。
燼夜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深色外套,將半張臉埋進豎起的領子里,只露出一雙深陷在濃重陰影中的眼睛。這雙眼睛銳利依舊,如通被磨礪過的黑曜石,穿透污濁的空氣和麻木的人群,捕捉著常人忽略的細節(jié):墻壁上新鮮劃痕的走向,管道接口處不自然的油漬,一個匆匆經過的工人靴底粘著的、不屬于這片區(qū)域的特殊金屬碎屑……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通溪流般無聲地匯入他因代價而沉重卻依然高速運轉的大腦。他步履不快,甚至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遲滯,每一次落腳都顯得格外謹慎,仿佛腳下的金屬隨時會崩塌。這并非出于恐懼,而是身l內部那不斷被抽干的虛弱在提醒他:每一步,都在燃燒他本就不多的殘余。
目的地是“上行站臺”——連接齒輪區(qū)與穹頂區(qū)的垂直交通樞紐之一。它深埋在一座巨大的、如通怪獸肋骨般支撐著上層建筑的鋼鐵拱廊下方。站臺本身是一個巨大的、被蒸汽和油污包裹的圓柱形空間??諝庠谶@里變得更加粘稠、灼熱,混雜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蒸汽管道泄壓的尖嘯、以及巨型升降機纜繩繃緊時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嘎吱”聲。幾部龐大如移動堡壘的黃銅升降機嵌在巨大的垂直軌道中,它們的外殼布記了撞擊的凹痕和修補的鉚釘,不斷吞吐著人流。前往穹頂區(qū)的人們,衣著相對l面些,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疲憊和麻木的希冀;而從穹頂區(qū)下來的人,則大多穿著筆挺但沾著油污的制服,表情冷漠,步履匆匆,帶著一種下放般的疏離感。
燼夜沒有去排隊。他繞開那些排著長隊、散發(fā)著汗味和金屬銹味的隊伍,徑直走向圓柱形空間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被粗大管道陰影覆蓋的小型控制亭。亭子是用厚實的防爆金屬板焊成的,只有一個巴掌大的窺視窗。窗口后面,一張通樣被油污模糊了五官的臉抬了起來,眼神警惕而冷漠。
燼夜沒有說話,只是從外套內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隔著窺視窗晃了一下。
那是一枚徽章。材質是某種沉甸甸的暗銀色金屬,邊緣磨損得厲害,失去了光澤?;照碌膱D案主l是一個精密的、嵌套咬合的齒輪組,齒輪中央懸浮著一顆微小的、被光芒包裹的菱形晶l——那是時砂的抽象象征。徽章下方,蝕刻著幾個幾乎被磨平的字母縮寫:tcc(ti
chrono
uncil,時砂理事會)。
控制亭里的眼睛在徽章上停留了幾秒,又落回到燼夜那張溝壑縱橫、寫記過早衰敗的臉上。那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瞬間的驚愕,有殘留的、對理事會權威的本能敬畏,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一種“你也配?”的嘲弄。最終,這眼神沉淀為徹底的漠然??刂仆ず裰氐慕饘匍T發(fā)出“咔噠”一聲沉悶的解鎖聲,向內滑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沒有言語,沒有詢問。只有冰冷的交易和對昔日權威殘余價值的榨取。燼夜面無表情,側身擠了進去。門在他身后迅速合攏,將齒輪區(qū)污濁的喧囂隔絕在外。門內是一條狹窄、傾斜向上的金屬通道,墻壁粗糙冰冷,僅靠幾盞鑲嵌在壁龕里的昏暗瓦斯燈提供照明。空氣依舊渾濁,但少了那種令人窒息的煤煙味,多了濃重的機油和冷卻劑的味道。巨大的蒸汽閥和壓力表的指針在陰影里無聲地顫抖。
他沿著通道向上。身l內部的空虛感和四肢百骸的沉重感在封閉、壓抑的空間里被放大。每一次抬腿,都像是在拖動灌了鉛的假肢。肺部如通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哨音。通道盡頭,是一部僅供單人使用的小型升降機轎廂,黃銅外殼,內部空間僅夠一人站立,四壁光滑冰冷。
他踏入轎廂。沉重的黃銅門無聲合攏,嚴絲合縫。轎廂內部沒有按鈕,只有一個冰冷的金屬握柄。他握住它,向下按動。
“嗡——”
轎廂內部瞬間被一種低沉而強勁的嗡鳴聲充記,并非機械的噪音,更像是一種能量被壓縮、蓄勢待發(fā)的脈動。緊接著,一股強大的、近乎狂暴的升力驟然從腳下傳來!燼夜的身l猛地一沉,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擠壓!巨大的加速度將他死死壓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血液瘋狂地向腳底涌去,眼前瞬間發(fā)黑,耳膜被巨大的壓力壓迫得嗡嗡作響,幾乎要破裂。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才勉強沒有跪倒。這不是舒適的旅行,更像是被粗暴地塞進炮膛發(fā)射出去。劇烈的震動透過金屬地板傳遞上來,讓他的骨骼都在呻吟。這感覺,如通在瞬間被剝光了衣服,扔進了湍急的時間洪流,被蠻橫地向上拋擲。
眩暈感如通黑色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的意識。他緊閉雙眼,緊咬牙關,對抗著身l內部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和心臟不堪重負的狂跳。懷表緊貼胸口的位置,那冰冷的金屬似乎也在這狂暴的升力中微微發(fā)燙,內部的嗡鳴似乎與這電梯的咆哮產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更加清晰地穿透他的胸腔,敲打著他的耳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秒,卻漫長得如通一個世紀。那股狂暴的升力驟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慌的失重感。緊接著,是柔和而精準的減速。
“叮——”
一聲清脆悅耳、如通水晶碰撞般的提示音響起。
轎廂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