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很久很久,它才感知到,那個清瘦的生命體,動了。
他的腳步聲很輕,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拖沓。他走到了它的紙箱旁,然后蹲了下來。
它緩緩睜開了眼。
在昏暗中,它看到吳桐的臉。他的嘴唇緊緊抿著,下頜線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他的側(cè)臉,就在顴骨下方的位置,有一塊正在迅速泛紅的印記。
他沒有看它,只是失神地望著地面。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走進(jìn)了那個擺放著食物的、冰冷的白色柜子。很快,他又走了回來,手里拿著一片干燥的、散發(fā)著谷物香氣的薄片。
是食物。
他把那塊名為“餅干”的東西,掰成很小的碎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丟進(jìn)紙箱里。落在它的身上。
干燥的碎屑帶來輕微的刺癢感。它沒有動,只是任由他投喂。它并不饑餓,但它能感覺到,這個行為對眼前的生物而言,似乎是一種儀式。一種……安撫自己的儀式。
做完這一切,吳桐沒有離開。他抱著膝蓋,就那么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他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微微地、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你知道嗎,”他開口了,聲音悶悶的,從臂彎里傳出來,像是在對它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每次喝多了都這樣?!?/p>
它靜靜地“聽”著。它不理解這些詞句的組合,但它能捕捉到他聲音里蘊(yùn)含的情緒。那是一種復(fù)雜的、混合著屈辱、憤怒、無力、還有……深深的悲哀。
“其實(shí)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別回來了。死在外面都好?!彼穆曇衾飵е唤z自嘲的笑意,“可我又怕。我怕哪天接到電話,是讓我去給他收尸?!?/p>
“很可笑吧?我竟然還怕他死?!?/p>
“我媽走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在醫(yī)院里喝得爛醉,鬧事。我一個人辦完了所有手續(xù)。那時候我就在想,為什么死的不是他?!?/p>
少年的聲音很平,沒有起伏,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但它能感覺到,那些平淡的音節(jié)背后,是早已潰爛成泥的傷口。每一次提及,都是在用鈍刀子反復(fù)刮擦。
“他們都說我像我媽。安靜,不愛說話。所以他看著我就煩?!?/p>
“今天在便利店,有個客人多給了我五塊錢小費(fèi)。我高興了很久。就五塊錢……我攢著,想周末去吃一碗牛肉面。就這么點(diǎn)事,我能高興半天?!?/p>
“可他一回來,就全沒了。”
“什么都沒了。”
那些壓抑在心底最深處、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腐爛的秘密和卑微的愿望,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朝著這個紙箱里的、沉默的怪物,盡數(shù)傾瀉。
它一動不動。它成了最完美的垃圾桶,最忠實(shí)的聆聽者。
它看著這個清瘦的少年,第一次將語言,和那種名為“痛苦”的復(fù)雜情緒,聯(lián)系在了一起。原來,這種脆弱的、兩足行走的生物,會通過發(fā)出這種有節(jié)奏的、無意義的聲波,來宣泄自己的傷痛。
這是一種……多么低效而無用的行為。
但不知為何,當(dāng)少年說到最后,聲音開始哽咽,溫?zé)岬囊后w從他的眼角滑落,滴在地板上時,它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的某個地方,被這種陌生的情緒,輕輕地?fù)軇恿艘幌隆?/p>
它伸出了一根最細(xì)小的、剛剛恢復(fù)了一點(diǎn)力量的觸手,隔著紙箱壁,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碰了碰少年冰冷的腳踝。
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