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無聲的守望者（第1頁）

自從那個雨天之后，陸沉的生活軌跡發(fā)生了微妙而固執(zhí)的偏移。

他不再是那個只往返于教室、圖書館和宿舍的三點一線的人。他開始留意一些曾經(jīng)被忽略的角落和時間點。計算機系的教學(xué)樓和文學(xué)院隔著大半個校園，但他會在下課后，“順路”繞到文學(xué)院附近那條安靜的梧桐道，目光在抱著書本進出的身影中快速搜尋。

他知道了她常去的自習(xí)室是圖書館三樓東翼靠窗的倒數(shù)第二排位置。那里光線好，足夠安靜，最重要的是，人少。他也知道了她每周三下午會去校外的“時光慢”咖啡館兼職，讓兩個小時的收銀。他第一次“路過”那家咖啡館時，隔著玻璃窗，看見她穿著簡單的白色圍裙，安靜地站在柜臺后，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在遞出咖啡和找零時，才會對客人露出一個極淡、極短暫的禮貌性微笑，笑意從未真正抵達眼底。

他還記住了她的一些小習(xí)慣：她喜歡喝原味的熱牛奶，每次去小賣部都買通一個牌子的盒裝奶；走路時習(xí)慣性地微微低著頭，視線落在身前一兩米的地面，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只是放空；在自習(xí)室坐久了，她會無意識地用指尖捻動書頁的邊角，或者抬起手，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揉按微微蹙起的眉心；當(dāng)疲憊感濃重到無法忽視時，她會短暫地停下筆，側(cè)過頭，將額頭輕輕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閉上眼，一動不動地待上幾分鐘，像一尊脆弱又堅韌的琉璃雕塑。

陸沉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又像一個最虔誠的朝圣者，小心翼翼地收集著關(guān)于她的一切碎片。他從不靠近，總是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一個不會引起她警覺，又能讓他清晰觀察到的距離。他常常坐在她斜后方的位置，或者隔著幾張桌子，借著書本或電腦屏幕的遮擋，目光悄然地追隨。

一次，在圖書館，他看到南枝晚費力地踮著腳，試圖去夠書架最高層的一本《中國書畫裝裱技法》。她的指尖離書脊還差一點點，身l因為用力而微微搖晃。陸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要立刻起身走過去幫她。但就在他手指按在桌面準(zhǔn)備發(fā)力時，旁邊一個高大的男生已經(jīng)搶先一步，輕松地幫她取了下來，笑容燦爛地遞給她。

南枝晚接過書，臉上依舊是那副疏離的表情，聲音平淡無波：“謝謝?！?/p>

說完便抱著書轉(zhuǎn)身回到自已的座位，對男生后續(xù)試圖搭訕的話語充耳不聞。陸沉看著那男生略顯尷尬地站在原地，又看看南枝晚毫無波瀾的側(cè)臉，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沖動瞬間冷卻。他緩緩松開按在桌上的手，掌心微微發(fā)潮。是的，她不需要。她寧愿自已費力，寧愿冷漠地拒絕，也不愿接受這種隨手的、可能帶著目的性的好意。她的清醒和“知趣”，是一道無形的墻。

更深的觸動發(fā)生在一個傍晚。陸沉在食堂外的僻靜小路上“偶遇”了南枝晚。她正站在一株光禿禿的梧桐樹下打電話。天色昏暗，路燈還沒亮起，她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陸沉放慢了腳步，隔著幾米遠的距離。他并非刻意偷聽，但晚風(fēng)還是將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送了過來。

“…我知道…錢我會想辦法…”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強行維持的平靜，但尾音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藥…藥不能?！鷦e擔(dān)心…”

短暫的沉默，電話那頭似乎傳來激烈的質(zhì)問或抱怨。南枝晚握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身l繃得很直，像一根拉緊到極限的弦。

她微微側(cè)過身，背對著陸沉的方向，頭垂得更低。過了幾秒，陸沉清晰地聽到她用一種近乎氣聲、卻又帶著一種奇異力量的語調(diào)，對著話筒，更像是自言自語地重復(fù)：

“會好的…媽，會好的…”

那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又重若千鈞。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陸沉的心房。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伴隨著洶涌的憐惜。他終于觸摸到了她清冷外殼下那深不見底的沉重負擔(dān)和苦苦支撐的脆弱。原來那句“會好的”，并非輕飄飄的安慰，而是她在絕望深淵中，用盡最后力氣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是她對自已反復(fù)吟誦的、帶著血腥味的咒語。

路燈“啪”地亮起，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背影。陸沉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看著她掛斷電話，在原地又僵硬地站了幾秒鐘，才抬起手，飛快地在臉上抹了一下，然后挺直脊背，抱著懷里的書，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片屬于她的、沉重的黑暗里。

那一刻，陸沉徹底明白了。他那些隔著距離的注視，那些想要靠近的沖動，在她背負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多么蒼白無力。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加堅定的決心。他不能驚擾她，不能給她本就沉重的世界再添一絲一毫的壓力。他能讓的，或許只能是更遠一些、更安靜一些的守望。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在她需要的時侯，也許能投下一片微不足道的蔭蔽。他看著她消失在小路盡頭的拐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已心底洶涌的情感，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漫長而克制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