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bǔ)一章
原先的京都,八大胡同就是女人的地獄。白日里,那些掛著紅燈籠的勾欄院門庭若市,脂粉香氣混著酒氣飄滿整條街巷。到了夜里,鶯鶯燕燕的笑聲里總夾著幾聲壓抑的啜泣,像是被掐住喉嚨的貓兒,掙扎幾下,又被人按進(jìn)了水里。
可在這片污濁里,竟還有一方凈土,叫“清倌小館”。這里的姑娘不賣身,只賣藝。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拿得出手。她們大多出身官宦世家,只因父兄獲罪,一朝跌落云端,被發(fā)賣至此。雖免不了被人輕賤,可比起八大胡同里那些被碾進(jìn)泥里的姐妹,到底還算是體面些。
梁錦兒,便是其中一個?!板\兒”是藝名,她本姓什么,連自己都快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年抄家時(shí),母親被拖走前死死攥著她的手,指甲掐進(jìn)她肉里,聲音卻輕得像片落葉:“活著……活著才有指望……”
后來,她被賣進(jìn)了清倌小館,遇見了三個姐姐。
大姐最漂亮,一雙鳳眼微微上挑,不笑時(shí)冷艷逼人,笑起來卻像春水化凍,勾魂奪魄。當(dāng)年有個宮里來的嬤嬤瞧中了她,說貴人喜歡這樣的,要帶她進(jìn)宮。
大姐臨走那夜,抱著她們?nèi)齻€哭濕了半邊袖子,可補(bǔ)一章
二姐往她手里塞了塊繡著蘭花的帕子,上頭還沾著咳血的痕跡:“那些腌臜事,永遠(yuǎn)都不能讓寶寶知道?!?/p>
三姐最是剛強(qiáng),那時(shí)已病得說不出話,只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案幾上一筆一劃寫下“小寶”二字。兩個孩子,都是姐姐救得她。如今死了三個,她心里自然知道該珍惜什么。
“德才兼?zhèn)涞暮妹??!彼妥呷齻€姐姐,梁錦兒攥緊帕子盤算,“我們姐妹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這孩子我得一輩子護(hù)著?!?/p>
“不丟臉?!按蠼阏f這話時(shí),正蘸著桂花油給她梳頭,銅鏡里映出那張過早憔悴的臉。
“你自打進(jìn)了那個地方,就該把清高二字嚼碎了咽下去。”木梳卡在發(fā)結(jié)處,大姐的手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下來。
“野豬………這名字還能再丟臉嗎?咱得把前塵舊事一五一十地?cái)傞_說。這世道,越是藏著掖著,越容易被人拿捏。大大方方的,家沒了,我們敗了,都是姑娘,賠笑不陪睡?!?/p>
鏡中的大姐突然捏住她下巴,力道大得讓她疼出了淚花:“記著,做事要干凈。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滴水不漏——就像當(dāng)年我家,那里錯了………維新、西征都是大勢所趨。咱們拼命抬你,你得給我們一個洗怨的機(jī)會?!?/p>
“姐姐”梁錦兒指尖一顫,想起以往,她茶盞險(xiǎn)些脫手。那些陳年舊事像潮水般涌來,她慌忙用帕子按住眼角。當(dāng)年在王府伺候時(shí),福晉那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總讓她無所遁形。
可她知道,這位面冷心軟得厲害。記得有回自己染了風(fēng)寒,福晉嘴上罵著沒用的東西”,轉(zhuǎn)身卻差人送來上好的川貝枇杷膏。
那裝藥的琺瑯盒子至今收在箱底,盒蓋上并蒂蓮的紋樣都磨花了邊——福晉每次發(fā)完脾氣,自己倒要躲在屏風(fēng)后懊惱半天,絹帕擰得能絞出水來。
最教人唏噓的是,這般冰肌玉骨的美人,老王爺竟從未碰過。年近四十的福晉至今守著女兒身,繡帳上的鴛鴦還是簇新的金線。
梁錦兒??匆娝龑χ~鏡出神,玉簪斜插在未梳起的散發(fā)間,鏡中人眼角已生出細(xì)紋,卻仍保持著少女般的天真情態(tài)。
福晉這張臉生得極是福相——圓潤的臉龐如滿月般瑩潤生光,雙頰豐腴卻不顯臃腫,反倒襯得那對杏眼愈發(fā)靈動。
偏是這般富貴面相,卻難入那些男人的眼睛。那個不要尋那瓜子臉的纖弱美人,殊不知這等福相才是真正的聚財(cái)之相。
老話說得好,男子娶妻猶如二次投胎。娶得賢妻旺三代,這般福澤深厚的女子,原該是千金難求的貴人。
偏生世人眼拙,倒把珍珠當(dāng)魚目。福晉端坐在雕花椅上時(shí),通身的氣度貴不可言,那等庸脂俗粉站在跟前,頓時(shí)就失了顏色。這般金貴的命格,豈是尋常人能消受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