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親,古已有之。但是盛唐之前,和親的說是公主,但往往是宗女或是宮女加封,很少有真正的皇女??墒前彩分畞y后,唐朝卻連續(xù)有三四位真公主和親回鶻。
咸安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她也是所有和親的真公主之中,唯一死在異域,未能回歸漢土的。
按理說,在第一任丈夫去世之后,她就可以上書請歸,但咸安公主卻選擇依照異族風俗嫁給了繼任者,歷事五位可汗。
皇女和親,再怎么以“華夷一家”的說辭來粉飾,也難掩大唐國力衰弱的事實。咸安公主留在回鶻,便是為了借助自己的影響力,促使大唐與回鶻聯(lián)姻交好,共抗吐蕃。
別的不說,郭昕能在西域堅持到現在,就離不開回鶻明里暗里的支持。
咸安公主為大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唯一的私心不過是想保存雁來這個血脈親人,誰又忍心讓她失望呢?
郭昕完全可以用護送她回國的理由,組織一批人手撤出西域——別看他現在病歪歪地躺著,但雁來相信,他絕對有能力帶領一支隊伍穿越吐蕃的封鎖線,回歸大唐。
到了長安,他也依舊是在安西堅守數十年、并迎回公主血脈的功臣,絕不會有人因為西域的陷落而苛責他。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可是雁來知道,郭昕不會這樣做。
果然,郭昕收回視線,又道,“蘇武在匈奴十九年,班超在西域三十一年,皆得歸中土,葉落歸根。郭昕去國離鄉(xiāng)四十二載,無日不思之,然而……我能撤走,守城的士兵能撤走,可是這一城的老弱婦孺,又當如何?”
大約是心緒激蕩,他又用力咳嗽了好一陣,才道,“當年班定遠上疏乞歸,言‘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最終得償所愿,誠為可喜。可是老夫卻更愛戴叔倫那一句,‘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奇異的,郭昕這會兒的精神看起來竟比之前要好得多,面色紅潤、目光灼灼,看得雁來暗暗心驚。
但她還是順著他的話道,“大都護豪言壯語,令人欽佩。”
“不過是嘴上功夫罷了。”郭昕似乎用盡了力氣,重新倚靠在床頭,神色淡淡道,“你既到了安西,該知道這里的局勢也十分不妙?!?/p>
雁來說,“恐怕比您想的還要糟糕些?!?/p>
郭昕立刻轉頭看向她,目光銳利,“還有什么消息我不知道?”
“三月,回鶻滕里可汗卒。”雁來面色沉肅道,“且我來的路上,遇到了偽裝成馬匪的吐蕃斥候,一直追著我們到了烽燧附近。雖然人都被留下了,但想必也瞞不了太久。說不定,吐蕃此刻已經在集結大軍了?!?/p>
——其實不是說不定,而是一定。
按照系統(tǒng)提示,七天后,吐蕃大軍就會抵達龜茲城下。
郭昕的神色也變得肅然,低聲自語道,“看來這就是最后一戰(zhàn)了?!?/p>
想到此處,他反而打起了精神,“也罷,這一天總會來的。相較于客死異鄉(xiāng)、故土難回,我更害怕的,反倒是像現在這般無力地死在病床上。大丈夫當馬革裹尸,豈能老死床榻!以此觀之,老天爺待郭昕著實不薄?!?/p>
雁來看著他,想到了辛棄疾的“白發(fā)空垂三千丈”,想到了陸游的“鐵馬冰河入夢來”。
有多少人滿懷壯志,卻蹉跎半生、郁郁難平,最終只能在詩酒自娛之際,慨嘆一聲,“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
這樣說來,郭昕的確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