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來,郭昕的確是幸運的。
可他又是最不幸的。
他戎馬一生、費盡心血,才建立起了這不亞于班超的功業(yè),到了遲暮之年,卻又要眼睜睜地看著局勢日益糜爛,任由歷史的潮水傾覆一切。
力挽狂瀾。
雁來再次感受到了這四個字的分量。
幸好,她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雁來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一時沒有說話。郭昕卻誤解了這種沉默,又道,“雁來姑娘不必擔心,老臣會安排妥當?shù)娜诉x,將你平安送回大唐?!?/p>
雁來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搖頭道,“你們都不回,我回去做什么?”
郭昕一怔。
雁來又說,“大唐、長安,那是你們的故鄉(xiāng),不是我的?!?/p>
郭昕無話可說。
的確,這些在異國他鄉(xiāng)長大的孩子,沒有見過大唐,縱然從長輩們的口中聽說了一千次、一萬次,他們也只會心生好奇與向往,很難理解長輩們心中所懷抱那種的刻骨之情。
“再說,我也有一句很喜歡的詩,”雁來見氣氛有些沉重,便故意笑著說,“絕不遜色大都護喜歡的戴叔倫?!?/p>
郭昕看著她,雁來便抬了抬下巴,念道,“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好!”郭昕忍不住拍了一下床板,“的確比我喜歡的那一句更好,青春壯志,一洗暮氣!”
贊完了他才反應過來不對,看向雁來的視線帶上了幾分遲疑。
他已經(jīng)老了,拖著病體肯定走不遠,何況他也不想走,情愿留下來與龜茲城共存亡??墒窍贪补骷热粚⒀銇硗懈督o了他,郭昕又怎么忍心讓這么年輕、又這么優(yōu)秀的年輕人,也葬送在這里?
雁來猜到了他的想法,笑道,“大唐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回鶻也不是??墒俏抑溃斊澇抢锒际俏业泥l(xiāng)親。大都護,就讓我留在這里吧?!?/p>
話說到這份上,郭昕竟不知該怎么拒絕了。
又聽雁來道,“再說,若我不留下來,大都護又要如何守住龜茲城?”
“守住龜茲?”郭昕重復著這四個字,不由苦笑,“若是再年輕十歲,我也敢說這句話,如今……”
龜茲城真正面對的危機,根本不是吐蕃、不是外敵,而是內(nèi)部的消耗。被困在這一隅之地,切斷了與大唐的聯(lián)系,別的都還好,唯獨人口——尤其是漢人——很難得到補充,只能越打越少,越打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