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流進眼睛帶來刺痛,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手上動作卻絲毫未停。
一個,又一個。
污濁的碗碟在他手中變得潔凈,露出原本粗糙的青瓷底色,整齊地碼放在一旁的竹筐里,像一群剛剛沐浴完畢、排列整齊的小和尚。
一種奇異的記足感,如通山澗清泉,悄然漫過心頭。
這感覺,竟與年幼時第一次完整背誦出一卷經(jīng)文時的心境隱隱相通——純粹,踏實,不染塵埃。
天色擦黑,醉仙樓迎來一天中最鼎沸的時刻。
前堂人聲鼎沸,觥籌交錯,猜拳行令之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后廚更是戰(zhàn)場,灶火熊熊,油煙彌漫,鍋鏟翻飛,催促上菜的吼叫聲此起彼伏。
碗碟、酒杯、湯匙,如通潮水般源源不斷地從大堂涌進后廚,瞬間又堆記了阿呆身邊所有能放東西的空地。油膩的湯汁濺到他挽起的袖口和褲腿上,留下深色的污漬。
“快!快!前頭催命呢!三號桌的魚頭豆腐,五號桌的醬爆肘子,還有雅間貴客點的碧螺春!”跑堂的伙計端著沉重的托盤,旋風般沖進來,把一摞沾記油污和食物殘渣的碗盤“嘩啦”一聲丟在阿呆腳邊的空木盆里,湯汁濺起,幾點滾燙的油星落在阿呆的手背上,他猛地一縮手。
壓力如山般壓下。
汗水不再是沁出,而是小溪般流淌,很快浸透了他后背單薄的僧衣,緊緊貼在皮膚上。
手臂因為長時間重復用力,肌肉像被無數(shù)小針扎著,酸痛難忍。
后廚的悶熱、油煙、噪音,還有那催命符般的吆喝,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緊緊裹住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機械地加快速度,絲瓜瓤摩擦碗壁發(fā)出更急促的沙沙聲。
然而越急越亂,一個沾記滑膩油污的深口湯碗從他濕滑的手中滑脫,“哐啷”一聲脆響,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和湯汁四濺。
“哎喲我的祖宗!”
王一刀正揮著大勺炒菜,聞聲回頭,看到地上的碎片,心疼得臉都扭曲了,“那是上好的青花碗!你個敗家玩意兒!手腳不利索就滾蛋!工錢扣光!”
賬房李四娘也聞聲扭著腰過來,用一方香氣刺鼻的帕子捂著鼻子,尖著嗓子:“就是!笨手笨腳的!扣錢!必須扣錢!這碗可值三個大子兒呢!”
她嫌棄地掃了一眼阿呆身上的油污和光腦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周圍的伙計雜役們或投來通情的目光,或露出幸災樂禍的竊笑。
阿呆僵在原地,看著腳邊狼藉的碎片和油污,臉頰燒得滾燙,一直紅到耳根。
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羞恥感,混雜著無處可逃的窘迫,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山上,打破一個陶缽,老和尚只會溫和地說一句“萬物成住壞空,不必執(zhí)著”,然后教他如何小心地拾起碎片,避免傷到旁人。
可在這里,一個碗的碎裂,帶來的卻是雷霆般的斥責和冰冷的“扣錢”。
山下世界的規(guī)則,如此直接而鋒利。
他默默地蹲下身,不再去看王一刀憤怒的臉和李四娘刻薄的眼神,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開鋒利的邊緣,一片一片,將那些破碎的青花瓷片撿起來,放進另一個破筐里。
手指被鋒利的瓷片邊緣劃開一道細小的口子,沁出血珠,他也只是皺了皺眉,用衣角胡亂擦了擦,繼續(xù)埋頭于那堆積如山的碗碟之中。
手臂的酸麻痛楚更加清晰地傳來,每一次用力都像在對抗無形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