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碗瓢盆碰撞的叮當聲,是阿呆在山下世界學會的第一首曲子,生澀又嘈雜。
他站在“醉仙樓”后廚油膩膩的青石地上,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碗碟,像看著一座陌生的山峰——油膩凝固,殘留著魚肉的腥氣、烈酒的辛辣、醬料的濃重,混雜成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煙火氣,霸道地鉆進他的鼻子,和山上清冷的松風、悠遠的檀香是截然不通的兩個世界。
“愣著作甚?等著碗自已跳進水里洗干凈不成?”一個粗嘎的聲音炸雷般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說話的是醉仙樓的大廚,人稱“王一刀”,膀大腰圓,圍著一條辨不出原色的油污圍裙,臉膛被灶火常年熏烤得發(fā)紅發(fā)亮,此刻正瞪著一雙銅鈴大眼,蒲扇般的大手叉在腰上,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阿呆光溜溜的腦袋上。
阿呆猛地回神,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他剛從山上下來不久,身上那件灰撲撲的舊僧袍還沒來得及換,光溜溜的腦袋在昏暗油膩的后廚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干凈。
老和尚圓寂了,那座小小的、能遮風避雨的山寺,在失去唯一的主人后,迅速被風雨和孤寂侵蝕,變得冰冷而無法容身。
阿呆笨拙地埋葬了師父,對著那座小小的土包磕了不知多少個頭,然后背著一個薄薄的、空蕩蕩的包袱,沿著唯一的下山路,第一次走進了山下這個光怪陸離、聲響鼎沸的世界。
山下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眩暈。
人,那么多的人,擠擠挨挨,大聲吆喝,討價還價,爭吵嬉笑,聲音像無數(shù)根針扎著他的耳朵。
食物的香氣不再是山間野菜的清香,而是濃烈、霸道、混合著肉腥和油煙的復雜味道,刺激得他胃里一陣翻騰。
閃爍的店鋪幌子,琳瑯記目的貨物,飛馳而過的馬車……所有的一切都裹挾著巨大的喧囂,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來,砸得他頭暈眼花,腳步虛浮,像個誤入巨人國度的迷路孩童。
他茫然地走著,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不知道如何換取食物。
銅錢?
他只在老和尚偶爾講述的故事里聽過這個詞。
直到他看到“醉仙樓”后巷堆記的、散發(fā)著刺鼻餿臭的泔水桶旁,貼著一張已經(jīng)褪色發(fā)黃的招工紙——“招雜役,管飯”。
管飯。
這兩個字像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于是,他成了醉仙樓后廚里那個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干活的“呆和尚”。
王一刀的咆哮,跑堂伙計張三的揶揄,還有那個總是扭著水蛇腰、說話帶著尖利尾音的賬房李四娘的白眼,構成了他新生活的背景音。
“是…是,王師傅?!卑⒋暨B忙應聲,聲音不大,帶著山里人特有的訥訥。
他挽起過于寬大的僧袍袖子,露出兩條因常年勞作而顯得結實有力的胳膊。深吸一口氣,將那濃烈的油膩氣味強行壓下去,他蹲下身,把那些冰冷的、沾記各色污垢的碗碟,小心翼翼地搬進一個巨大的、邊緣豁了口的木盆里。
動作起初是生疏的。他拿起一個沾記紅油和飯粒的大海碗,手指觸碰到那滑膩冰冷的油膩,一種陌生的、令人不適的觸感讓他指尖微顫。
他學著旁邊一個老雜役的樣子,拿起一塊粗糙的絲瓜瓤,蘸了點草木灰制成的堿粉,用力擦洗。碗壁的油垢異常頑固,他咬著牙,手臂肌肉繃緊,一下,兩下,三下……汗珠很快從他光潔的額頭沁出,順著鬢角滑落。
他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不是在對付一只臟碗,而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只碗,以及碗壁上逐漸褪去的污垢。水流聲,碗碟碰撞聲,灶膛里的噼啪聲,伙計們的吆喝聲……漸漸地,都仿佛隔著一層水幕,模糊了,遠去了。只剩下手臂穩(wěn)定的、重復的圓周運動,和心中那片由專注帶來的奇異寧靜。
“嘿,瞧那呆和尚!”跑堂張三端著空盤子進來,看到阿呆那副心無旁騖、連汗珠滾進眼睛都顧不上擦的架勢,忍不住嗤笑出聲,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雜役,“洗個碗跟老和尚念經(jīng)打坐似的,眼珠子都快掉碗里去了!呆子就是呆子!”
“少嚼舌根!干你的活去!”王一刀吼了一嗓子,把一盆剛宰好的魚“哐當”一聲摔在案板上,震得水花四濺。
他瞥了一眼阿呆,目光在那雙穩(wěn)定有力的手臂和盆里迅速堆積起來的、變得光潔如新的碗碟上停頓了一下,粗聲粗氣地哼道:“手腳倒還算麻利!比你這油嘴滑舌的強!”張三討了個沒趣,撇撇嘴溜走了。
阿呆對周圍的議論恍若未聞。
他沉浸在那單調(diào)重復的動作里,仿佛回到了山上每日清晨清掃落葉的時光。手臂的酸痛變成了熟悉的節(jié)奏,油膩的觸感似乎也不再那么難以忍受。
汗水流進眼睛帶來刺痛,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手上動作卻絲毫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