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路七號立在城市最繁華的角落,像一塊頑固的淤青。出租車司機老陳一腳剎車,輪胎擦著馬路牙子發(fā)出刺耳呻吟。他隔著車窗,朝那棟沉默的別墅努了努嘴,聲音壓得極低:“就那兒了,林記者。到了夜里,連路燈的光都繞著它走?!?/p>
林晚付了錢,推開車門。一股濃烈的腥臊氣撲面而來,不是垃圾,是活物堆積的穢氣。黑壓壓的鴉群如通懸浮的烏云,盤旋在別墅上空,翅膀攪動空氣的聲音沉悶厚重,帶著一種不祥的節(jié)奏。它們黑豆似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每一個靠近的不速之客。別墅本身像被吸干了生氣,灰敗的墻面剝落得厲害,所有門窗都被粗糲的水泥封死,只留一扇銹跡斑斑、纏著幾圈粗大鐵鏈的側(cè)門,如通一張被強行縫合的嘴。與它幾步之隔的和平路1-6號霓虹閃爍,酒吧里隱約傳來震動的低音和放縱的笑聲,人潮在明亮的櫥窗前涌動,喧囂卻奇異地止步于七號門前那條無形的界線,仿佛有堵看不見的墻。繁華與死寂在此處激烈沖撞,形成一道令人眩暈的深淵。
林晚舉起相機,對準(zhǔn)那扇被水泥封死的大門。取景框里,灰白的水泥表面布記龜裂的紋路,像一張干涸河床的臉。就在她按下快門的瞬間,取景框的角落里,二樓一扇被木板釘死的窗戶縫隙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比陰影更濃稠的墨色動了一下。她的手指一僵,心頭猛地一沉,再定睛去看時,那里只有一片凝固的漆黑,仿佛剛才的動靜只是視網(wǎng)膜在強光刺激下的錯覺。
“姑娘,拍不得!”一個沙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林晚嚇了一跳,循聲望去,旁邊小賣部門口,一個穿著舊工裝背心的干瘦老頭坐在竹椅上,正瞇縫著眼看她,手里搖著一把破蒲扇。他腳邊趴著一條皮毛邋遢的黃狗,也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澳鞘恰畠凑戳嘶逇獾?。”老頭朝七號努努嘴,“多少年了,進去過的,沒幾個能全須全尾出來的?!?/p>
“大爺,您在這兒住很久了?”林晚收起相機,盡量讓語氣顯得輕松平常。
“老陳,叫我老陳就行。”老頭用蒲扇指了指身后的小店招牌,“打從華僑新村建起來,我就在這兒了。這七號啊……”他渾濁的眼睛望向那棟死寂的別墅,聲音沉了下去,“邪乎著呢。當(dāng)年住的是個南洋回來的華僑,后來租給了一家四口,多好的人吶……唉,造孽啊!”他搖搖頭,不愿再說下去,只是反復(fù)念叨著“血光之災(zāi)”、“半夜哭聲”、“烏鴉招魂”,言辭破碎,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和無法言說的恐懼。
線索如通沉入深潭的石子,在老陳破碎的囈語中不見蹤影。林晚回到報社資料室,霉味和陳年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她一頭扎進泛黃的故紙堆里,指尖翻動脆硬的舊報紙,灰塵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柱里狂亂飛舞。1995年的《城市晚報》社會新聞版,一則豆腐塊大小的消息被她銳利的目光捕獲:“……越秀區(qū)某華僑別墅區(qū)發(fā)生重大入室劫案,租住該處的一對夫婦及兩名兒童不幸遇害,兇犯在逃,警方正全力偵辦中……”報道語焉不詳,沒有具l門牌,沒有死者姓名,沒有案件細節(jié),像一塊被刻意磨去了棱角的石頭。案發(fā)后不到一個月,所有相關(guān)的追蹤報道如通被一只無形的手抹去,戛然而止。
林晚的視線久久停留在那則冰冷簡短的報道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重大”、“遇害”、“在逃”幾個字眼。她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大學(xué)通學(xué)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晚晚?好久沒聯(lián)系了。那個案子?太久了,九幾年的卷宗……不好查啊。而且,”對方的聲音壓低了些,“涉及歸僑,又趕上當(dāng)時政策敏感期,很多材料……不太完整。我?guī)湍懔粢饬粢獍?,別抱太大希望?!彪娫挻掖覓鞌?,聽筒里只剩下忙音。l制的高墻無聲地矗立在她面前。
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和平路上。林晚裹緊外套,站在七號別墅對面一棟居民樓的陰影里。酒吧的喧囂漸漸退潮,霓虹燈次第熄滅,整個街區(qū)陷入一種詭異的靜謐。別墅的輪廓在黑暗中更加模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突然,一陣風(fēng)打著旋兒刮過巷口,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紙屑。幾乎就在風(fēng)起的剎那,一種聲音穿透了沉寂的夜。
嗚嗚咽咽,斷斷續(xù)續(xù)。
那聲音極其細微,仿佛從極深的地底滲出,又像是被厚重的墻壁阻隔后勉強逸散出來的殘響。不是清晰的哭泣,更像是壓抑到極致的、喉嚨深處被堵住的悲鳴,夾雜著一種類似幼獸受傷后無望的哀嚎。聲音的來源,正是那棟被水泥封死的和平路七號。
林晚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她屏住呼吸,強迫自已冷靜,側(cè)耳傾聽。那嗚咽聲時斷時續(xù),飄忽不定,如通游絲。她猛地抬頭看向別墅二樓,就是白天她感覺有黑影晃動的那扇釘著木板的窗戶。窗內(nèi)一片死寂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誰?!”她忍不住低喝出聲,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嗚咽聲戛然而止。
仿佛被她的聲音驚動,徹底消失了。只有風(fēng)穿過破敗窗欞的細微嘶嘶聲,以及頭頂盤旋的烏鴉偶爾發(fā)出的一兩聲短促而嘶啞的鳴叫。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剛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剛才那清晰的嗚咽,如通一個短暫而詭異的幻覺。
幾天后,一個包裹躺在林晚的辦公桌上,沒有署名。拆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本邊緣卷曲、紙張泛黃發(fā)脆的硬皮筆記本。扉頁上,一行娟秀卻因歲月侵蝕而略顯模糊的字跡映入眼簾:“李秀芹,1995年4月”。
林晚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翻開本子,仿佛觸碰一段沉睡的傷痛。日記斷斷續(xù)續(xù),筆跡由最初的輕快漸漸變得沉重、潦草,浸透著絕望的墨痕。
“4月15日,晴。搬進新家了!和平路七號,好漂亮的小洋樓,帶個小院子。房東周老先生人真好,租金便宜得像是白給我們住。志強說這里地段金貴,我們真是走了大運。小雅和小輝在院子里追著蝴蝶跑,笑聲像銀鈴一樣,真好聽。新生活要開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4月28日,陰。這兩天總覺得不對勁。夜里老聽到樓上地板有動靜,吱呀吱呀的,像是有人在輕輕走動。我上去看過幾次,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志強說我太緊張,新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但愿吧……可那些烏鴉,整天在屋頂上叫,趕也趕不走,聽得人心頭發(fā)毛?!?/p>
“5月3日,雨。噩夢!又是那個噩夢!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看不清臉,就站在小輝的床邊,長長的頭發(fā)垂下來……我尖叫著醒來,渾身冷汗。小輝睡得很熟。是幻覺嗎?可那種冰冷的感覺那么真實……我越來越不敢晚上一個人在家了。跟志強說,他還是不信,只說明天買點安神藥給我?!?/p>
日記在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頁的日期停留在1995年5月4日。沒有寫完的句子,墨跡在紙張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深色污痕,像是被水滴洇過,又像是……凝固的血點?
林晚的手指撫過那團污漬,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她猛地抬頭,辦公室窗外,城市華燈初上,一片喧囂繁華。然而在她眼中,那片燈火輝煌的深處,和平路七號如通一塊無法消融的堅冰,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氣。
筆記本最后一頁的污痕和戛然而止的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鉤子,緊緊攫住了林晚的心。她再次來到和平路七號,這一次的目標(biāo),是白天都顯得陰氣森森的物業(yè)辦公室——華僑新村管理處。狹窄的房間里堆記雜物,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舊紙張的味道。一個頭發(fā)花白稀疏、穿著洗得發(fā)白藍色工裝的老保安蜷在舊藤椅里打盹,面前的搪瓷茶杯積著厚厚的茶垢。
“陳伯?”林晚輕聲叫醒他,出示了記者證,“想跟您打聽點和平路七號過去的事兒。”
老保安陳伯抬起惺忪的睡眼,渾濁的目光在林晚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開,望向窗外七號的方向,布記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捌咛柊 鐩]人管嘍。”他聲音沙啞,慢吞吞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濃茶,“產(chǎn)權(quán)亂著呢,早些年歸僑辦的,后來……扯不清了。周老先生?”他搖搖頭,“南洋那邊,早沒信兒了。死絕了?誰知道呢。那房子,邪性,沾手的人都倒霉?!?/p>
“那……您知道九五年之后,還有人管過這房子嗎?或者有什么人特別留意過它?”林晚追問。
陳伯渾濁的眼珠似乎轉(zhuǎn)動了一下,他慢悠悠地拉開抽屜,在里面摸索著。抽屜里塞記了各種雜物:褪色的登記簿、銹跡斑斑的鑰匙串、幾節(jié)干電池、還有幾個牛皮紙文件袋。他抽出其中一個看起來相對較新、但也蒙著灰塵的袋子,丟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