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的冬天,像塊凍得硬邦邦的黃米糕,層層疊疊嵌在太行山東麓的褶皺里。
北風卷著殘雪,在寨墻的垛口間嗚嗚咽咽地吹。
二十丈高的夯土寨墻,如巨龍蜿蜒。
青石基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鑿痕,那是咸同年間的箭簇留下的疤。
日頭剛爬上東塬,青石壘砌的村巷就像從睡眠中醒過來。
車把式老趙頭趕著炭車,碾過碎冰碴,咯吱作響。
夯土墻根下,七八個婦人正蹲著,用凍紅的手指,在冰水里揉搓苧麻,一邊捶衣一邊八卦:“聽貨郎說,南邊剪辮子的告示都貼到榆次了”
在村子的中心,踞著一座三進深的林氏祠堂。
祠堂歇山頂上的脊獸些時還蒙著霜,門楣“耕讀傳家”的金漆,已剝落大半。
兩尊同治年間的鑄鐵狻猊,在階前默默守著。
香爐里,昨夜祭祖的紙灰忽然被風一吹,打著旋兒飛起來,有些落在來上早課的蒙童棉袍。
十字街口的甜水井臺,結(jié)著寸許厚的冰殼,遠遠看過去轆轤把都被凍成水晶柱。
王鐵匠家的雙胞胎崽子,這時正拿草繩系著瓦罐,在冰上溜著玩,太興奮了,連鼻頭都凍紫了也沒顧上。
井沿的青石,百年來被麻繩勒出深溝,倒像是給這眼活命的泉眼,戴了道鐵箍。
不知是誰家新過門的媳婦,正踮著腳,往檐下掛臘肉,從遠處看,葦席大的凍豆腐吊在穿堂風里,晃晃悠悠。
林硯數(shù)著垛口處的守夜棚。
十二座松木窩棚沿寨墻排開,檐下掛著凍硬的黃羊肉。
東南角的瞭望臺,新?lián)Q了柘木橫梁,那是用去年伐的百年鐵樺木制的,箭頭扎上去只能留個白點。
林硯把凍紅的小鼻子,貼在寨墻箭垛口,呵出的白氣,青磚表面很快就凝成一層薄霜。
“硯哥兒當心蹭臟新襖子?!绷謴V福用煙桿輕輕勾起孫兒的后領(lǐng),青金石煙嘴掠過夯土墻時,不小心蹭下一撮黃泥。
老人身上,總帶著艾草混旱煙的味道,羊皮襖領(lǐng)口的貉子毛,掃過孩子臉頰,惹得林硯縮著脖子咯咯笑。
五十歲的靈魂,被困在五歲孩童的身體里,他也覺得無奈。
此刻他的一舉一動,只能模仿著孩童的天真,好讓這位寵愛他的老人不起疑心。
寨墻外的雪原漸次鮮活:條石壘的田埂把坡地裁成百衲衣,休耕的黍茬頂著雪帽;七口甜水井的轆轤凍成了水晶簾,井臺積雪里嵌著昨夜更夫的草鞋印。
最妙是北塬那三百畝麻田,枯桿在風里沙沙作響,仿佛是大地,在紡著看不見的線。
“這眼甜水井,能澆二十畝菜畦?!绷謴V福的煙桿指點著東南角,“開春化凍后,十二架龍骨水車要同時開閘?!崩先藦膽阎刑统鲷~鱗冊,泛黃紙頁上,朱筆勾勒著繁復(fù)的水權(quán)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