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眼甜水井,能澆二十畝菜畦?!绷謴V福的煙桿指點著東南角,“開春化凍后,十二架龍骨水車要同時開閘?!崩先藦膽阎刑统鲷~鱗冊,泛黃紙頁上,朱筆勾勒著繁復(fù)的水權(quán)分配。
哪片田用辰時的水,哪塊地取午時的水,皆按族規(guī),寫得清楚分明。
“全村六百戶,水旱田九千八百畝。夏收麥秋收黍,繳完官糧統(tǒng)稅,家家只能落個一百八十斤出頭。還不夠一家人吃喝的!”
他忽地用煙桿,戳了戳東南角,“虧得你爹在潞安府開著布莊,拿麻布換糧補缺口。”
林硯的鼻尖忽然嗅到艾草香,轉(zhuǎn)頭就見王鐵柱扛著捆青麻走來。
這石匠的破棉襖裂著口,露出的葦絮和麻絲纏作一團。
“今冬我家紡了三十匹粗麻布咧!”他沖林硯擠擠眼,“等開春你爹的車隊回來,換回的小米,能蒸三屜黃糕!”
當林硯學(xué)著兒童的樣子,追著片打旋的枯麻葉,在寨墻馬道上跑時,冷不防撞上一堵肉墻。
抬頭就看到護寨隊長林大虎,反穿羊皮襖立如鐵塔,林硯從下往上看,發(fā)現(xiàn)他的脖頸上的刀疤,已凍成了紫茄子色。
“小祖宗可不敢亂闖。”他單臂托起林硯,溫和得說:“西角樓正在試新弩,威力很大的,能在八十步外射穿野豬眼!”
忽然,林硯聽到曬谷場方向響起了,操演的吆喝聲,原來是兩百青壯,分作十隊正在進行每日的訓(xùn)練。
“弓手列!”四十張柘木弓齊刷刷張開。
“槍陣起!”一百四十桿白蠟?zāi)鹃L槍攪動寒風,槍頭紅纓化作躍動的火苗。
林廣福用銅鑰匙打開武庫的魚鱗鎖。
樟木門軸轉(zhuǎn)動的吱呀聲驚起梁上灰鴿,撲棱棱掠過成排的鹿角叉。
林硯的注意力被武庫里的新奇玩意兒勾走。
二十張柘木弓,在晨光里泛著蜜色,箭羽紅白黑三色分明,最里側(cè)供著的九環(huán)大刀柄上纏著褪色布條。
“這個可摸不得?!绷謴V福及時抓住孫兒探向刀柄的手。
“咱們護寨隊二百精壯,太行山南北都傳著名號。”林廣福捋須輕笑,煙桿指點著武庫里成捆的箭矢,“尋常百十人的桿子,聽見林字旗就繞道走?!?/p>
老人忽然彎腰拾起片枯葉,葉脈在晨光里纖毫畢現(xiàn),“光緒二十八年你爹十六歲,就是揣著這旗號,獨個兒押二十車麻布下洛陽?!?/p>
“同治七年,五百捻子圍了寨子整月。”林廣福的煙鍋在女兒墻積雪上畫圈,“大虎他太爺爺守東門,三眼銃打紅了兩桶水。”
老人突然跺腳,夯土發(fā)出沉悶回響。
“大虎十三歲上少林,學(xué)的太祖長拳?!绷謴V福往孩子手心塞了塊黍面餅,“去年秋收,七個馬胡子撞見他巡夜,你猜怎的?他抄起打谷場的連枷,硬是敲碎了三顆天靈蓋!”
日頭偏西時,紡車聲,從鱗次櫛比的院落里浮起,和著井臺打水的轱轆聲,聽起來就像前世的交響音樂,非常動聽。
林硯順著繩梯往下溜,羊皮靴在夯土墻上蹭出兩道泥印子。
柴火垛后忽然探出虎子亂蓬蓬的腦袋,佃戶家的孩子從破襖里摸出草編的促織,“快瞧大虎叔練把式!”他忽然壓低嗓門,像是要分享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