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匍匐在濕冷的甲板上,朝著俞家眾人重重磕下頭去,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風,漸漸收了狂性。
浪,緩緩息了暴怒。
漆黑的海面上,原本鉛灰色的天幕此刻被撕開一道巨大的金色裂口,陽光如神恩普照,潑灑在明州港上。
碼頭上,不知何時已聚集了無數(shù)驚魂未定、引頸張望的漁民和商旅。
也不知是誰起了頭,只聽見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喊“錢王神箭活了!是海神駕著神箭救了我們”時,如同滾油中潑入冰水,整個碼頭瞬間炸開了鍋。
無數(shù)道目光,飽含難以置信的震撼、深入骨髓的敬畏,以及狂熱的探究,竟像是被天神救的是自己一樣,紛紛跪下,向著金光的方向拜服磕頭。
“神跡!真是神跡??!”“錢王箭活了!海神顯靈了!”那一日吳越國的人大多都想起了錢王射潮的故事。
亂世的汪洋,從無真正的平靜。
由閩國內(nèi)亂、唐國野心、吳越敗績共同點燃的烽煙,與鬼哭潮的滔天巨浪一起,滾滾而來,勢要將一切吞沒,而這些老百姓能抓住的竟然只有一絲絲神跡。
何其悲哀,何其無奈。
所救少年是吳越人,喚做鐘明昭,此刻已是孤兒,便留在了林堂身邊做一些小廝的活計。
大有十三年四月初,俞帆在沙海閣與林堂見上面。
俞帆端坐案后,一身利落的胡服勁裝。
她指尖捻著林堂此行詳錄的素箋,一行行掃過。
窗外春光正好,映著她側臉,片刻,她唇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淡的“嗯,做的不錯”。
俞帆端起案上青瓷茶盞,這一聲是何意?是贊許?是擔憂?抑或是更深沉的牽絆?茶盞送至唇邊,她只淺淺啜了一口,便擱下了。
“賽義夫號泊港已近一年,”俞帆忽而開口,聲音清冷,“漢地民生凋敝若此,再不返航恐怕血本無歸。
”她起身,袍袖拂過案幾,“月底啟航,我?guī)Т牱祷夭ㄋ埂?/p>
”。
林堂怔住,啟航的日子,竟如商船靠岸的時辰一般,早已刻在輪盤之上,從俞帆接管俞家開始,就由不得俞帆自己了。
賽義夫號的巨帆,最終在七日后融入了南海盡頭燃燒的暮云。
賽義夫號出海后,劉弘昌結束督軍,返回了興王府,常邀林堂策馬郊野。
直到一日,馬蹄踏過興王府外長街,她發(fā)現(xiàn)街巷之間,身著嶄新緇衣、頭頂戒疤的“僧人”陡然多了起來。
不如讓明昭去做和尚吧?林堂覺得這應該算是個“正經(jīng)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