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荷被女兒這一聲“奶奶”徹底驚醒,對上何田那雙焦急的眼睛,她瞬間明白了女兒的意圖。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和背上的疼痛,聲音帶著死里逃生的顫抖和刻意放大的哭腔:“大……大姨!我們娘倆從隔壁村逃難過來的……啥都沒了……”她順勢抹了把臉,把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孩子她爹來這邊幫忙……現(xiàn)在一時半會也找不見了……可咋活啊……”她哭得情真意切,一半是演的,另一半是對未知命運真真切切的恐慌。
王君看著眼前這對“落難母女”——年輕的女人雖然狼狽,但看得出原本模樣周正,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神韻;小的那個雖然穿著古怪,但眼神機靈,說話也清楚。
女人哭得凄慘,不似作偽。
她的心軟了。
這年月,天災(zāi)人禍,誰家沒點難處?況且,她是經(jīng)歷過背井離鄉(xiāng)、喪偶喪子之痛的人,更能體會這種無助。
“唉,造孽啊……”王君重重嘆了口氣,臉上滿是悲憫:“別哭了,哭也沒用。
先跟我走吧,我那個土坯房成了危房,住不得了。
我剛把大孫女送回兒子兒媳家,他們的房子受損小一些,多少能避避雨,看能不能給你們找點吃的。
”見方夏荷母女猶豫,王君拉過她的手:“走吧,在這站著也不是辦法,先回家。
”方夏荷聽到“回家”兩個字,心臟驟得一緊,下意識地看向王君要去的方向——那個她五歲才真正踏入的、讓她曾感到無比陌生的“家”。
何田則握住她的手,用眼神傳遞著力量:第一步,混進(jìn)去了!她們跟在王君身后,踩著泥濘和瓦礫。
一路上,倒塌的房屋、被抬出來的蒙著破席的尸體、坐在地上茫然哭泣的孩子……人間慘劇沖擊著她們的眼球和神經(jīng)。
方夏荷的臉色越來越白,身體搖搖欲墜,不僅是背上的傷痛,更是親眼目睹自己童年時代這場滅頂之災(zāi)的震撼與痛苦。
何田用小小的身體努力支撐著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帶著媽媽撐下去!當(dāng)那個熟悉的、即使在破敗中也透著一絲熟悉輪廓的院落出現(xiàn)在眼前時,方夏荷的腳步釘在了地上。
她看著院子里那個背著孩子、眼淚橫流的年輕女人——那是她的母親成秀英!那么年輕,那么鮮活……那么陌生又熟悉。
“媽!你說方文斌個王八犢子,這種時候扔下我們娘仨去大隊幫忙了,這要是出點什么事,我們可咋活啊……”成秀英那帶著怨氣和后怕的哭罵聲尖銳而清晰地傳了過來。
方夏荷如遭雷擊,渾身冰冷。
在她童年印象里,母親總是脾氣很壞,動不動就對她施以拳打腳踢。
而她自小就非常倔強,怎么踢,怎么打,嘴上也不愿意服軟,屢屢激起成秀英更為激烈的打罵。
王君已經(jīng)快步走了進(jìn)去:“秀英!別嚎了!文斌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
”“他心里有個屁數(shù)!成天想著往外跑。
”成秀英抬起頭,看見婆婆后面還跟著兩個陌生人。
她愣了一下,隨即把背上的小嬰孩往上顛了顛:“這是誰呀?”王君顧不上解釋太多,指著身后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方夏荷和緊緊扶著她的小何田:“路上碰見的可憐人,逃難過來的,房子塌了,男人沒找見,就剩這孤兒寡母了……看她們沒處去,我就……”成秀英一下撂了臉子,目光投向方夏荷和何田。
她的眼神銳利地上下打量著這兩個不速之客,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充滿了審視和不耐煩。
家里剛遭大難,房子都快塌了,糧食還不知道在哪,婆婆怎么還往家撿人?何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原來這是年輕時候的姥姥成秀英。
她感覺到母親方夏荷的身體在成秀英的目光下繃得像一塊石頭,呼吸都屏住了。
何田鼓起勇氣,仰起沾滿泥污的小臉,努力擠出一個屬于孩童的、帶著巨大恐懼和依賴的表情,怯生生地看向成秀英,小聲地、清晰地喊了一聲:“姨……”這一聲呼喚,帶著穿越時空的復(fù)雜情愫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在彌漫著悲傷、恐懼和生存壓力的破敗小院里,輕輕落下。
成秀英審視的目光微微一頓。
方夏荷則死死咬住了下唇,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