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今夜唯一的訪客。
銀輝穿透蒼梧殿最高處的琉璃穹頂,如一匹被精心裁剪過的素練,斜斜鋪落在殿心那方通l瑩白的寒玉床上。玉床邊緣纏繞著半舊的流云紋錦,被月光浸得泛著冷光,襯得床上那人愈發(fā)像一幅浸在霜色里的畫。
隋臨舟的睫毛動了動。
不是驟然驚醒的急促顫動,而是像初春湖面破冰時,冰層下悄然舒展的水草——極輕,極緩,帶著沉睡千年的滯澀。那睫毛是通他發(fā)絲一樣的白,長而密,末梢?guī)缀跻獟叩窖巯碌嗌呐P蠶,被月光一照,竟像是落了層細雪。
他的眼緩緩睜開時,沒有尋常人初醒的迷茫。
先是眼睫下泄出一點極淡的藍,像被凍住的湖水初融時,從冰縫里漏出的光。緊接著,眼瞼完全掀開,那雙瞳便徹底露了出來——不是凡人的圓瞳,是豎瞳,窄而長,瞳仁是近乎透明的冰藍,瞳線卻深如寒潭底的墨,眼尾微微上挑,本應是勾人的形狀,此刻卻只映著穹頂漏下的月光,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色,又空得像是能吸盡殿內所有的光。
他醒了。
隨著意識回籠,一股極淡的、近乎沒有溫度的氣息從他身上漫開。不是呼吸的氣,是“炁”——軒轅國人口中支撐天地結界的根本,是他與生俱來、也需用一生去承載的東西。這炁很輕,像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道,拂過他垂落在玉床邊緣的長發(fā)時,竟讓那雪一樣的發(fā)絲無風自動,絲絲縷縷飄起來,又緩緩落下,在月光里漾開細碎的銀輝。
他坐起身時,動作輕得沒有聲音。
素白的寢衣滑落肩頭,露出一截蒼白的頸,皮膚薄得能看見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像上好的白瓷上不慎描錯的線。他抬手,指尖掠過眉心,那里有一道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金紋,是歷代圣子與生俱來的印記。指尖觸到印記的瞬間,殿內四面八方的墻壁上,那些嵌在石壁里的古老符文忽然亮了。
不是刺目的光,是溫潤的、帶著暖意的金。符文與符文連成線,線又織成網(wǎng),從殿壁蔓延到穹頂,再順著穹頂?shù)牧鹆呗龅钔狻U麄€蒼梧殿像是突然活了過來,被一層流動的金光裹住,連穿透穹頂?shù)脑鹿舛既旧狭私疬叀?/p>
殿外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細碎的、帶著敬畏的祈禱聲。
是守在禁地外的祭司,是皇城根下的百姓,或許還有更遠的、邊境線上握著鋤頭的農人。他們不必親眼看見蒼梧殿的金光,卻能在這一刻清晰地感覺到——那層護著他們世代安穩(wěn)的結界,又牢固了些。
隋臨舟垂著眼,聽著那些模糊的聲音。
他的手指停在眉心,沒動。冰藍的豎瞳里映著身前浮動的金芒,卻沒有半分波瀾。這樣的蘇醒,這樣的“加固”,他已經歷了太多次。從記事起,他便住在這蒼梧殿里,多數(shù)時侯在沉睡,只有每月月圓這一日,才能醒著待上十二個時辰。
十二個時辰,用來凝聚炁,用來加固結界,用來聽殿外的祈禱,然后……等待下一次沉睡。
他像這殿里的寒玉床,像墻上的符文,是軒轅國的一部分,是“神圣”的符號,卻唯獨不像個“人”。
“咔——”
一聲極輕的碎裂聲,打斷了殿內的寂靜。
不是符文碎裂,也不是玉床開裂,是……殿門的鎖。那把由歷代大祭司聯(lián)手設下、灌注了守護之力的銅鎖,竟在一聲沉悶的鈍響后,發(fā)出了不堪重負的脆響。
隋臨舟的指尖頓住了。
他緩緩抬眼,看向殿門的方向。冰藍的瞳仁里第一次染上了極淡的疑惑——蒼梧殿是禁地,除了侍奉他的神侍,從無人敢靠近,更別說……撬鎖。
“轟隆——”
比剛才更響的動靜傳來。這次是殿門本身。兩扇厚重的、嵌著銅釘?shù)淖咸茨鹃T,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抓住,竟硬生生向內“推”開了一道縫。縫隙里沒有月光,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以及……黑里透出的、帶著壓迫感的氣息。
那氣息和他的炁完全不通。
他的炁是冷的、凈的,像雪山融水;而這氣息是熱的、沉的,帶著隱約的血腥氣和一種……不容抗拒的強勢,像暴雨來臨前壓在天邊的烏云,要把整個蒼梧殿都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