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潮水般退去時,蒼梧殿的琉璃穹頂染上了一層淡金。
第一縷日光穿透云層,斜斜落在殿心的寒玉床上,給隋臨舟垂落的白發(fā)鍍上了層暖邊。他剛結(jié)束一輪引炁,指尖的金光尚未完全斂去,順著指縫滴落在素白的寢衣上,洇出細碎的金斑。
“都退下?!?/p>
裴沐川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低沉而冷硬。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玄色王袍的下擺還沾著殿外晨露的濕氣,眼神掃過殿內(nèi)侍立的幾個神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神侍們臉色發(fā)白,下意識看向隋臨舟。他們侍奉圣子多年,從未見過外男留在蒼梧殿,更別說聶政王這樣權傾朝野的人物??伤迮R舟閉著眼,像是沒聽見,只是抬手按在眉心,指尖的金紋一閃而逝——他在平復引炁后的滯澀,也像是在默許。
領頭的神侍咬了咬唇,終是帶著其他人躬身退下,輕輕合上了殿門。厚重的木門“咔”地落了鎖,將外界的晨光與喧囂一并隔絕在外。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符文流轉(zhuǎn)的微響,和兩人交錯的呼吸聲。
隋臨舟緩緩睜開眼,冰藍的豎瞳里還帶著儀式后的空茫。他看向裴沐川,對方正背著手,站在殿門與玉床之間的光影里,一半臉浸在日光里,一半隱在陰影中,眉骨的線條冷硬,眼神卻像淬了光的墨,牢牢鎖在他身上。
“王上不必如此?!彼迮R舟先開了口,聲音帶著引炁后的沙啞,“他們是侍奉圣殿的神侍,不會礙事?!?/p>
“礙事。”裴沐川言簡意賅,往前走了兩步。玄袍掃過地面,帶起的風卷走了殿內(nèi)最后一絲屬于外人的氣息,“本王要看著殿下祈福,不必旁人在旁聒噪?!?/p>
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蒼梧殿已是他的領地。隋臨舟皺了皺眉,卻沒再反駁——他累了。引炁去北境本就耗損心神,剛才又強撐著完成了晨祭的前半段,此刻只覺得炁海發(fā)空,連抬眼的力氣都快沒了。
他重新閉上眼,準備調(diào)息片刻,再進行后續(xù)的儀式??蓜偝寥胄纳瘢透杏X到那道熟悉的、帶著侵略性的目光落在了自已的發(fā)頂。
像有實質(zhì)般,燙得他頭皮發(fā)麻。
隋臨舟的睫毛顫了顫,指尖不自覺地蜷了蜷。他知道裴沐川在看他,看他的白發(fā),看他的臉,看他此刻卸下防備后的脆弱。這種被毫無保留注視的感覺,比剛才引炁時的經(jīng)脈灼痛更讓他不適。
“殿下這頭發(fā),倒是真白?!?/p>
裴沐川忽然開口,打破了殿內(nèi)的寂靜。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些,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子,像是在評價一件擺在眼前的器物。
隋臨舟沒睜眼,也沒回應。他的頭發(fā)自記事起就是雪白的,老祭司說這是圣子與天地炁息相通的象征,他早已習慣,也不在意旁人的評價??蓮呐徙宕ㄗ炖镎f出來,那語氣里的探究總讓他覺得別扭。
裴沐川也不指望他回應。
他繞著玉床慢慢踱步,像一頭在領地內(nèi)巡視的猛獸,每一步都踏在寂靜的殿內(nèi),敲出沉悶的回響。他的目光從隋臨舟垂落的發(fā)絲移到他交疊在膝上的手——那手很白,指節(jié)分明,剛才結(jié)印時,指尖泛著金光,像攏著細碎的星辰,此刻卻因為疲憊,微微發(fā)顫。
“聽說圣子自記事起就在這蒼梧殿?”裴沐川又問,聲音隔著幾步的距離傳來,帶著點回音,“除了每月一日醒著,其余時侯都在睡?”
隋臨舟的眼睫垂得更低了?!笆??!彼淮鹆艘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
“不悶?”裴沐川停下腳步,站在玉床側(cè)面,日光恰好落在他側(cè)臉,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薄唇的弧度,“這殿里除了石頭就是符文,連只鳥都沒有。殿下就不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
隋臨舟的心輕輕動了一下。
他不是沒想過。小時侯神侍給他講過殿外的事,說皇城有熱鬧的集市,說北境有終年不化的雪,說南疆有會唱歌的花。他曾在沉睡的間隙里夢到過,夢見自已站在集市的石橋上,看橋下的船順流而下,可每次夢到一半,就會被結(jié)界的異動驚醒,醒來后只記得玉床的冰涼和肩頭的白發(fā)。
“我不能?!彼迮R舟最終還是這樣回答,聲音里沒什么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接受的事實,“我是圣子,守著這殿,守著結(jié)界,是我的命?!?/p>
“命?”裴沐川低笑了一聲,這笑聲里帶著點嘲諷,“殿下倒是看得開?!彼坝肿吡艘徊?,這次離玉床只有一步之遙,幾乎能聞到隋臨舟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的清冽氣息,像雪后初融的山澗水。
他的目光落在隋臨舟的發(fā)頂,那白發(fā)在日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每一根都柔軟得像蠶絲。他伸出手,指尖朝著那縷垂在隋臨舟頰邊的發(fā)絲探去——他想摸摸看,是不是真像看著那樣軟。
“嗡——”
指尖還沒碰到發(fā)絲,就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住了。是隋臨舟的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