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有腳步聲的。
先是躡手躡腳地爬上蒼梧殿的飛檐,把琉璃瓦染成霜色;再順著雕花窗欞溜進來,像一匹冰涼的綢緞,緩緩鋪在玉床的邊緣。當銀輝終于漫過隋臨舟眼睫時,那雙冰藍的豎瞳顫了顫,像被晨露驚擾的蝶翼,緩緩睜開了。
“圣子殿下……”
青禾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輕顫,手里的銅盆差點沒端穩(wěn)。她守在殿角快一個月了,每日數(shù)著窗欞上的符文過日子,就怕上個月月圓夜的兇險再上演——那天隋臨舟為了擊退巫咸,強行催動炁流,沉眠時指尖都攥著血痕,氣息弱得像風中殘燭。
隋臨舟坐起身,白發(fā)從玉床上滑落,鋪成一片雪海。他沒立刻回應,只是抬手按在眉心,那里還殘留著一絲鈍痛——是上次對抗陰煞時,巫咸的黑氣擦過額頭留下的。他調(diào)動炁流拂過經(jīng)脈,眉頭微微蹙起:本源比以往更滯澀了,像是有細沙堵在炁海里,運轉(zhuǎn)時帶著細碎的摩擦聲。
“殿下,您感覺怎么樣?”青禾趕緊湊過來,把溫好的靈露遞過去,“老祭司托人送了‘凝神草’,奴婢給您熬了露,您快喝點。”
隋臨舟接過玉碗,指尖碰到碗壁的暖意,才輕輕“嗯”了一聲。靈露滑入喉嚨,帶著清苦的草木香,稍稍撫平了炁海的躁動。他抬眼看向青禾,冰藍的眼眸里映著殿內(nèi)跳動的燭火:“這一個月,皇都……還好?”
青禾的手猛地頓了一下。
她怎么跟殿下說?說聶政王裴沐川借著“肅清北漠余孽”的由頭,把太卜寺和欽天監(jiān)的人換了個干凈?說那些反對他的老臣接二連三“病逝”,朝堂上連敢咳嗽的人都少了?還是說……蒼梧殿外的守衛(wèi)全換成了他的黑衣死士,連她采靈草都要被盤問三遍?
“好……挺好的?!鼻嗪痰拖骂^,聲音含糊,“聶政王把北漠使團扣下了,巫咸也被他……處決了。他還說,以后會派人‘保護’蒼梧殿,不讓外人再闖進來。”
最后兩個字她說得極輕,帶著點自已都沒察覺的抵觸??稍拕傉f完,就見隋臨舟握著玉碗的指尖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他聽見了她沒說出口的話。
“保護?”隋臨舟重復了一遍,聲音清冽得像碎冰,“是看守吧。”
青禾沒敢接話。她偷偷抬眼,看見隋臨舟望著窗欞外的月光,眼神空茫。他的白發(fā)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邊,側臉的輪廓透明得像琉璃,卻在眉峰處凝著一絲極淡的郁色——那是上次裴沐川來過后,從未有過的神色。
上個月裴沐川受傷時的樣子,突然撞進青禾腦子里。那時雨幕里,裴沐川被巫咸的黑氣擊中,嘴角淌著血,卻還是死死擋在殿門前,眼神狠得像要吃人??珊髞硭鲋迮R舟時,指尖又放得極輕,連碰碎一片衣角似的小心。
這人到底是好是壞?青禾攪不懂,只知道殿下這一個月沉睡時,總在夢里輕喚“沐川”,有時是低喃,有時帶著點委屈的顫音,聽得她心都揪著。
“他……”隋臨舟忽然開口,聲音低了些,“沒再來過?”
青禾一愣,才反應過來“他”是誰?!皼]有?!彼s緊說,“聶政王除了換守衛(wèi),沒踏過蒼梧殿半步。就是……就是每天傍晚,會有人從王府送東西來,都是些補元氣的藥材,奴婢沒敢給您用,全收在柜里了。”
隋臨舟“哦”了一聲,沒再問。他把玉碗放在床頭,站起身走到窗邊。月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冰冷的墻面上,像一幅單薄的畫。
他能感覺到殿外的氣息。不止是守衛(wèi),還有更隱蔽的窺探,像蛛網(wǎng)似的纏在蒼梧殿周圍,每一絲都帶著裴沐川的氣息——霸道的,帶著金屬冷意的,卻又隱隱裹著點上次在雨里感受到的、笨拙的暖意。
“快到子時了?!彼迮R舟忽然說。
青禾一愣:“殿下?”
“他該來了?!?/p>
話音剛落,殿外就傳來“吱呀”一聲——不是殿門被推開的聲音,是門軸被巨力碾過的悶響,像有什么人正用指尖摩挲著門鎖,帶著毫不掩飾的侵略性。
青禾瞬間攥緊了手里的帕子,擋在隋臨舟身前:“殿下,奴婢去攔——”
“不必?!彼迮R舟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他的指尖很涼,卻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該來的,攔不住?!?/p>
殿門“轟”地一聲被推開了。
不是被撞開的,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硬生生“剝”開的。紫檀木門板撞在墻上,震得殿內(nèi)燭火劇烈搖晃,符文在墻上游走,發(fā)出細碎的嗡鳴。
裴沐川站在門口,逆著月光。
他穿了件玄色常袍,沒戴王冠,長發(fā)松松地束在腦后,幾縷黑發(fā)垂在頰邊??蛇@隨意的打扮半點沒削弱他的氣勢——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把收了鞘的劍,鋒芒藏在錦緞下,卻更讓人膽寒。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隋臨舟身上,沒像上次那樣帶著審視,而是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從他的白發(fā)掃到指尖,最后定格在他冰藍的眼眸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殿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