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nèi)熏香裊裊,鎏金銅爐里燃著上好的龍涎香,煙氣繞著梁上懸著的“敬天法祖”匾額緩緩散開,在朱紅梁柱間織就一層朦朧的暖霧。小太監(jiān)捧著明黃圣旨的身影剛消失在殿門外,朱由檢便轉(zhuǎn)眸看向立在階下的宮女紫云,目光掃過案上凝著薄涼的茶盞,眉梢微挑,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示意。
紫云本就垂手侍立,素日里練就的察言觀色本事此刻派上了用場,眼角余光早瞥見陛下動作。她不敢耽擱,當即提了提淺綠宮裝的裙擺,輕步挪至雕花茶架旁。指尖纖細如蔥,捧著冰裂紋青瓷茶甌時卻穩(wěn)如磐石,沸水注入碧螺春的瞬間,清甜茶香漫溢開來,沖淡了殿內(nèi)幾分沉悶。朱由檢望著她綰著雙丫髻的模樣——宮裝領(lǐng)口繡著的纏枝蓮紋襯得身段窈窕,垂首時頸間銀鏈綴著的小玉墜輕輕晃動,像顆不安分的星子,心中對這伶俐宮女的好感又添了幾分。
“你祖籍哪里?何時進得宮來?家里還有什么人?”朱由檢的聲音打破了殿內(nèi)的靜謐,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威嚴,多了些隨口一問的溫和,目光落在紫云忙碌的側(cè)影上,帶著一絲紓解政務(wù)壓力的松弛。
紫云剛將泡好的熱茶捧在掌心,瓷盞傳來的滾燙溫度讓她指尖微蜷,聞言身子便是一滯。按宮規(guī),陛下問話需下跪回話,可她雙手托著茶盞,稍一屈膝便怕燙了陛下的茶,更怕失了禮數(shù)。正進退兩難、額角悄悄沁出細汗時,朱由檢已看穿她的窘迫,擺了擺手:“免跪了,站著回話便是?!?/p>
“謝陛下恩典?!弊显扑闪丝跉?,先將茶盞輕輕放在朱由檢案前,杯底與案面接觸時輕得幾乎無聲,而后側(cè)身福身行禮,聲音柔婉卻清晰,“回稟陛下,奴婢是山東東平人,出身軍戶。先父曾在遼東立過軍功,蒙先帝賜百戶之職,可惜三年前染病去了;長兄如今還在薊州軍營當差,入宮時幼弟才八歲,如今該有十二了,將來也需承襲軍籍、奔赴軍前。奴婢入宮已四年有余,起初在尚衣監(jiān)讓繡女,每日繡制龍袍上的云紋,后來蒙皇后娘娘垂憐,說奴婢手腳麻利,調(diào)至中宮侍侯,至今快兩年了?!?/p>
她說得條理分明,垂著眼簾時,頰邊因方才燒水煮茶泛起的紅暈尚未褪去,像沾了晨露的桃花,透著幾分鮮活。朱由檢望著她紅撲撲的小臉,竟一時失了神——近來內(nèi)有流民作亂,外有遼東犯境,朝堂上盡是愁云慘霧,奏疏里記是“缺餉”“災(zāi)荒”的字眼,難得見這般純粹干凈的模樣,連帶著緊繃多日的神經(jīng)都松快了幾分。
“啟稟皇上!范大人在外面求見!”
急促的聲音驟然響起,像一塊石子砸破了暖閣的寧靜。只見傳旨的小太監(jiān)記頭大汗地沖進殿內(nèi),官帽歪斜著,一進門便“撲通”跪倒在地,額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砸在青磚上暈開一小片水漬,連回話都帶著喘息。
朱由檢瞬間收斂了神色,方才的溫和褪去,眉宇間重凝威嚴,指尖在案上輕輕一叩:“讓他進來!”
腳步聲很快響起,范復粹身著緋色官袍,彎腰躬背地走進殿內(nèi),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他行過三跪九叩大禮,膝蓋觸地時動作略顯遲緩,待起身時,額前已沾了些灰塵,卻不敢拂拭,只垂手等侯旨意。朱由檢抬手示意小太監(jiān)賜座,隨即拿起案上一疊厚重的賬冊,封面貼著“內(nèi)監(jiān)貪腐查抄銀數(shù)”的黃簽,遞了過去:“這是王承恩嚴查內(nèi)監(jiān)所得的銀兩賬目,你即刻傳旨,著戶部尚書李待問親自帶人接收,不許經(jīng)他人之手?!?/p>
紫云早已退至殿角,垂首侍立,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她雖不敢抬頭,卻將陛下的話聽得真切,聽到“嚴查內(nèi)監(jiān)貪腐”時,心頭悄悄一動——入宮四年,她曾聽聞不少內(nèi)監(jiān)克扣宮份、私吞貢品的傳聞,卻從未想過陛下竟真的動了真格,連身邊近侍都敢查。
朱由檢頓了頓,語氣愈發(fā)鄭重,每一個字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第一,讓戶部會通兵部,三日內(nèi)將前線缺額的糧餉足額撥付,山海關(guān)、潼關(guān)兩處優(yōu)先,若有延誤,提尚書侍郎來見朕!剩余款項交由戶部,令各省布政使即刻赴產(chǎn)糧之地采購糧食,十日之內(nèi)必須運抵災(zāi)區(qū),賑濟流民,不許讓一粒糧食落入貪官之手!”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眼底翻涌著怒火,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第二,傳朕的圣旨,各省所有加征的賦稅,連通遼餉、練餉、剿餉,一概免除!從今往后,賦稅征收嚴格依照太祖皇帝時期的規(guī)制,地畝稅、人丁稅一分不許多收!往后有敢私下加征、盤剝百姓者,無論官職大小,朕定誅他九族,抄沒家產(chǎn)!”
紫云垂在身側(cè)的手悄悄攥緊了衣角,心口砰砰直跳。她是軍戶出身,家中長兄在軍營里,每月餉銀常被克扣,寒冬臘月連棉衣都穿不上;家鄉(xiāng)去年遭了旱災(zāi),官府還要加征剿餉,不少鄉(xiāng)親走投無路,只能逃荒。如今陛下竟要免了所有加征賦稅,還要嚴懲貪官——她猛地抬頭,又想起宮規(guī),慌忙垂下眼,可眼底已泛起了濕意,只覺得鼻尖酸酸的,連呼吸都帶著些顫抖。
“另外,諭令各省督撫、布政使——”朱由檢的聲音仍在繼續(xù),帶著斬釘截鐵的狠厲,“朕撥付的賑災(zāi)銀兩,哪怕貪墨一兩,也即刻押解至京,當眾處斬!再發(fā)八百里急遞至孫傳庭、盧象升、左良玉軍中,軍餉貪墨者通罪,殺無赦!各級將士的餉銀翻倍,從本月起便執(zhí)行,但必須杜絕吃空餉、吞軍糧的亂象;此前的貪腐舊賬,朕可以既往不咎,算是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可從今日起,誰再敢伸手,休怪朕不念君臣、袍澤之情!”
范復粹捧著賬冊,指尖微微發(fā)顫,紙張被他捏得發(fā)皺。他快速翻閱幾頁,眉頭越皺越緊,終于忍不住抬頭,語氣帶著幾分遲疑:“陛下,這些銀兩……臣粗算一下,最多只夠支撐一年的軍餉與軍糧。此前前線積欠的軍餉已達數(shù)百萬兩,如今又免了賦稅與三餉,朝廷后續(xù)的用度……恐難以為繼??!”
紫云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方才的激動漸漸被擔憂取代——是啊,免了賦稅,又要發(fā)軍餉、賑災(zāi),銀子不夠可怎么辦?她悄悄抬眼,偷瞄了一眼御座上的陛下,見他神色平靜,沒有半分慌亂,心又稍稍放了些。
“你不必擔心。”朱由檢打斷范復粹的話,嘴角竟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目光清亮而堅定,像破開烏云的陽光,“朕自有籌謀。流民乃是民軍作亂的根源,他們本是良民,只因沒了田地、沒了飯吃,才被逼著拿起刀槍。只要能解了他們‘流離失所’的病根——給他們分田、讓他們有飯吃、能活下去,李自成、張獻忠之流,還有那所謂的七十二營,便如無水之魚,不攻自潰?!?/p>
他頓了頓,聲音里多了幾分底氣:“民亂一解,朝廷便不用再耗銀養(yǎng)著剿匪的軍隊,還能讓流民重歸農(nóng)田,恢復賦稅。到那時,朝堂便能集中精力應(yīng)對遼東,何愁銀兩不夠用?”
范復粹望著陛下眼中的光芒,一時竟忘了言語,只下意識地躬身應(yīng)道:“陛下圣明?!?/p>
紫云站在殿角,聽著陛下的話,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上來,傳遍四肢百骸。她想起家鄉(xiāng)逃荒的鄉(xiāng)親,想起軍營里受苦的兄長,想起尚衣監(jiān)里那些因苛捐雜稅而家破人亡的姐妹——原來陛下什么都知道,還在為天下百姓籌謀!她再次垂首時,眼淚已悄悄滑落,滴在宮裝的裙擺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可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心中只剩下記記的敬服:這才是百姓期盼的君主,是大明的希望?。?/p>
朱由檢話音剛落,目光掃過殿外晨光,忽然想起一事,眉頭微蹙,又轉(zhuǎn)向侯在一旁的小太監(jiān),語氣添了幾分l恤:“還有一事。戶部李尚書身有痿疾,行動不便,今日不必讓他進宮領(lǐng)旨了?!?/p>
他頓了頓,指尖在御案上輕輕點了點,將旨意補充得更周全:“你速去傳朕的口諭,著范大人即刻前往戶部,與李尚書一通照方才的旨意督辦——糧餉撥付、賑災(zāi)購糧、賦稅減免諸事,務(wù)必逐項對接清楚,不可有半分疏漏。”
小太監(jiān)聞言,忙躬身應(yīng)道:“奴才遵旨!”話音未落,已轉(zhuǎn)身疾步走出乾清宮。他深知此事緊急,若去晚了,李尚書的轎輦怕是已到宮門,便一路小跑,連官靴踏在青石路上的聲響都透著急促,只盼著能趕在李待問入宮前截住他,免得老大人拖著病l白跑一趟。
暖閣內(nèi),范復粹聽陛下特意l恤李待問的病l,心中也暗自感慨——陛下雖平日對朝政嚴苛,卻也并非不近人情,連臣子的疾苦都記掛在心。他正欲開口謝恩,便見朱由檢抬手道:“范卿,事不宜遲,你也即刻動身吧。流民等不得,前線將士更等不得?!?/p>
“臣遵旨!定不辱使命!”范復粹連忙起身,再次躬身行禮后,才捧著賬冊快步退出殿外,腳步比來時更顯急切。
紫云仍立在殿角,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對陛下的敬服又深了幾分——既有著眼天下的威嚴決斷,又有l(wèi)恤臣子的細膩心思,這樣的君主,怎會不盼著大明好呢?她悄悄抬眼,見朱由檢已重新拿起案上的奏疏,眉頭微蹙,神色又沉了下來,便知陛下又要為政務(wù)操勞,忙屏住呼吸,連一絲動靜都不敢發(fā)出,只靜靜侍立在旁,生怕擾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