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鎮(zhèn)的臘月,風(fēng)是帶刀子的。
不是那種直來直去的劈砍,而是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小匕首,貼著地皮斜斜地刮,專挑人骨頭縫里鉆。鎮(zhèn)子?xùn)|頭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枝椏早就被凍得硬邦邦的,黑黢黢的枝干伸向灰茫茫的天空,像只瘦骨嶙峋的手,要把這陰沉的天捅個窟窿出來。
凌塵縮在槐樹最粗的那個樹洞里,把自已團(tuán)成個球。樹洞是去年夏天暴雨沖垮了半面樹干才形成的,開口朝西,剛好能擋住從西北方卷來的風(fēng)雪。他身上那件麻布衫早就洗得發(fā)白,肘部和后背磨出了好幾個洞,寒風(fēng)順著破洞往里灌,把貼身那件更薄的單衣吹得緊緊貼在皮膚上,像層冰殼。
他把凍得發(fā)紫的腳趾往破爛的草鞋里蜷了蜷,可草鞋前腳掌的地方早就磨穿了,露出的腳趾頭沾著泥和雪,有些地方已經(jīng)凍得發(fā)黑,碰一下就像針扎似的疼。這雙草鞋還是去年秋天王老板娘給的,當(dāng)時還挺合腳,可這半年來他就沒怎么吃過飽飯,腳踝細(xì)得能一把攥住,草鞋晃蕩著,更不保暖了。
樹洞里積著層薄薄的雪,是昨天下午飄進(jìn)來的。凌塵把屁股底下的雪扒到一邊,露出下面相對干燥些的泥土。泥土帶著股腐葉的腥氣,混雜著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他往洞深處挪了挪,后背抵住粗糙的槐木,木頭凍得像塊鐵板,可總比直面寒風(fēng)要好些。
懷里揣著的半塊窩頭硌著肋骨,硬邦邦的,像塊凍住的土疙瘩。這是今早天還沒亮?xí)r,他蹲在鎮(zhèn)子西頭包子鋪后巷等著的。王老板娘提著泔水桶出來時,看見他就往他手里塞了這個,還飛快地往他兜里塞了把炒豆子,豆子是咸的,帶著點糊味,是昨晚沒賣完的。
“快藏好,別讓你王叔看見?!?/p>
王老板娘的手粗得像老樹皮,指關(guān)節(jié)腫得發(fā)亮,那是常年揉面落下的風(fēng)濕。她往巷口瞟了一眼,壓低聲音,“趙虎那伙人今早就在街面上晃悠,你可別撞上?!?/p>
凌塵當(dāng)時點了點頭,沒敢說話。他知道王老板娘是真心疼他,可王老板不喜歡他,總說他是個掃把星,自從三年前他爹娘死在那場瘟疫里,鎮(zhèn)上就總有人這么說。
窩頭是摻了麩皮的,咽下去剌嗓子。凌塵摸了摸懷里的窩頭,又把它往肚子里按了按,隔著兩層破布,能感覺到那點微不足道的溫?zé)?。他不敢現(xiàn)在吃,得等天黑透了,確定沒人的時侯再拿出來啃。上次就是因為餓極了,大白天在磨坊后面啃窩頭,被趙虎的跟班看見了,不僅搶了他的窩頭,還把他推倒在結(jié)冰的水坑里,差點沒凍僵。
他往洞外望了一眼,雪又開始下了。不是那種鵝毛大雪,而是細(xì)密的雪粒,被風(fēng)卷著,像撒鹽似的往人臉上打。鎮(zhèn)子主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幾家鋪子開著門,門簾都用厚厚的棉布讓的,擋住了里面的熱氣,也擋住了窺探的目光。
街對面的鐵匠鋪
“叮叮當(dāng)當(dāng)”
地響著,老張頭正在給誰家打農(nóng)具。火星子從敞開的門縫里竄出來,在雪地里劃出一道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紅光,很快就被飄落的雪粒撲滅。鐵匠鋪里飄出煤煙味,混著鐵水的腥氣,是這寒冬里少有的帶著暖意的味道。
凌塵的肚子
“咕?!?/p>
叫了一聲,他趕緊按住。早上那把炒豆子早就消化干凈了,現(xiàn)在胃里空得發(fā)慌,像有只小手在里面抓撓。他想起三年前家里的灶房,母親總是在灶臺前忙碌,鍋里蒸著紅薯,蒸汽把房梁上的蛛網(wǎng)都熏得濕漉漉的。父親坐在灶門口添柴,火光映著他記是皺紋的臉,手里拿著根鐵釬子,時不時撥弄一下火堆。
那時侯他總愛蹲在灶門口,看火苗舔著柴禾,聽它們
“噼啪”
地響。母親會從鍋里拿出個烤得焦黃的紅薯,用圍裙擦干凈了遞給他,燙得他左右手倒來倒去,可就是舍不得撒手。紅薯皮剝開來,里面金黃金黃的,冒著熱氣,咬一口能甜到心里去。
“小塵,慢點吃,沒人跟你搶?!?/p>
母親的聲音總是軟軟的,帶著點笑意。她的手也很粗糙,因為常年洗衣讓飯,指腹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可摸在他頭上時,總是輕輕的,暖暖的。
父親則會從懷里摸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來,是幾塊麥芽糖?!昂?,”
父親話不多,總是這兩個字,可眼神里的溫柔,比麥芽糖還甜。
“咳咳……”
劇烈的咳嗽把凌塵從回憶里拽了出來。他咳得渾身發(fā)抖,胸口一陣陣地疼,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嗓子眼里咳出來。他趕緊用袖子捂住嘴,袖子上全是油污和泥,蹭得嘴角黏糊糊的。
這咳嗽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那天他掉進(jìn)冰水里,凍了大半夜,發(fā)了三天高燒,差點沒挺過來。是孫伯把他拖到藥鋪,灌了三服黑漆漆的湯藥,才算撿回一條命??蓮哪且院螅坏教炖渚涂鹊脜柡?,尤其是早上和夜里,有時能咳到天亮。
他蜷得更緊了些,把下巴埋進(jìn)膝蓋里。樹洞里光線很暗,能看見自已呼出的白氣,一團(tuán)團(tuán)地飄上去,在洞口附近消散。外面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像野獸在嚎叫,把鐵匠鋪的
“叮當(dāng)”
聲都蓋下去了。
“喂!小乞丐!你在那兒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