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點滴在心（第3頁）

裴琰嘴角微扯：“既要做軍醫(yī)，那我這個主帥的藥，為何現(xiàn)在還沒煎好？”

江慈輕“啊”了聲：“小天他們沒有―――”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長風騎做軍醫(yī)，就得聽主帥的命令。去，把藥爐端來，就在這里煎藥，煎好了，我就在這里喝。”

江慈只得到醫(yī)帳端了小藥爐過來，凌軍醫(yī)知她身份特殊，只是看了看她，也未多問。

江慈將藥倒入藥罐內(nèi)，放到藥爐上。裴琰在草席上盤腿坐落，靜靜凝望著她的側(cè)影，忽用手拍了拍身邊。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邊坐下。

藥香，漸漸彌漫帳內(nèi)。

裴琰長久地沉默之后，忽然開口，似是苦笑了一聲：“安――澄，第一次見到我時，我正在喝藥。”

江慈聽到“安澄”二字，想起那日，裴琰抱著安澄尸身、仰天而泣的情形，暗嘆一聲，低聲道：“相爺，請您節(jié)哀?！?/p>

裴琰卻似陷入了回憶之中，他望著藥罐上騰騰而起的霧氣，眼神有些迷蒙：“我從兩歲起，便洗筋伐髓，經(jīng)常浸泡在寶清泉和各式各樣的藥水中，每天還要喝很多苦到極點的藥。直到七歲時，真氣小成，才沒有再喝藥?！?/p>

江慈想起相府壽宴之夜、寶清泉療傷之夜，他所說過的話，無言相勸。

“安澄和我同歲，還比我大上幾個月。我記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將他帶到寶清泉，我正在喝藥。這小子，以為我是個病胚子，又仗著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幫孤兒打架斗狠，以為自己有兩下子，頗有些瞧我不起?！迸徵剖窍肫鹆耸裁从腥さ氖虑椋⑽⒍?。

江慈早知他幼年便是個厲害角色，也忍不住微笑：“相爺用了什么法子，安，安大哥肯定吃了個大虧?！?/p>

裴琰想起當年在寶清泉，那個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來的小子，笑容逐漸僵住，語調(diào)也有些苦澀：“沒什么，就只是，讓他認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從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經(jīng)常見面。以前一直覺他就是大閘蟹的一條蟹爪，恨不得將其斬斷了方才泄憤。但那日在戰(zhàn)場上親眼目睹他那般慘烈死去，知道正是因為他率死士力擋桓軍，才保住了三萬長風騎的性命，阻止了桓軍的長驅(qū)南下，心中對他印象大為改觀，對他的為人也是深為敬重，不由嘆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頭?！?/p>

“是啊?！迸徵⑽⒀鲱^，這幾日來，他胸中積郁，傷痛和自責之情無法排解，這刻仿佛要一吐為快：“這十八年來，他一直跟著我，從未違抗過我的命令。我有時練功練得苦悶，還要拿他揍上幾拳，他也只是咬牙忍著。我和玉德，有時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許雋，便裝扮成我們的樣子，留在碧蕪草堂。有一次，被，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將他們關在冰窖中，快凍僵了，我和玉德跪暈過去，才被放出來。”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時閃現(xiàn)的，還有那箭洞累累的血衣。裴琰眉宇間傷痛漸濃，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回憶什么，但話語有些零亂，有時說著帶安澄上陣殺敵的事，有時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歲的少年時光。

江慈知他積郁難解，只是默默聽著，也不接話。

藥香愈發(fā)濃烈，江慈站起，在藥爐內(nèi)添了把火。裴琰凝望著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喚道：“小慈?！?/p>

江慈遲疑了一下，輕聲應道：“嗯?！?/p>

裴琰伸手，要將右腿綁腿解開。江慈見他左臂有些不便，跪于他身前，輕手解開綁帶。裴琰將褲腳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約一寸處，有一個碗口大的疤痕，中間似被剜去了一塊，觸目驚心。

裴琰輕撫著那疤痕，喉內(nèi)郁結(jié)：“那一年，麒麟山血戰(zhàn)桓軍，我?guī)е鴥扇f人負責將五萬敵軍拖在關隘處，當時桓軍的統(tǒng)領是步道源。我那時年輕氣盛，仗著輕功，從關隘上撲下，斬殺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關隘，卻被步道源的副將一箭射中這里。

“我一時大意，加上又忙于指揮戰(zhàn)事，沒注意到箭尖涂了毒，待血戰(zhàn)兩日，將那五萬人盡殲于麒麟山，才發(fā)現(xiàn)毒素逐漸擴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當時戰(zhàn)場上連草藥都尋不到，安澄將這塊壞死的肉剜去，用嘴給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卻整整昏迷了三個月，直至我尋來良藥，方才醒轉(zhuǎn)?！?/p>

他話語越來越低，江慈仰頭間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雙眸，似籠上了一層薄霧。

江慈默默地替他將褲腿放下，又將綁腿重新扎好，坐回原處，低聲道：“相爺，人死不能復生。安大哥死在戰(zhàn)場上，又救了這么多人的性命，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在天有靈，見到相爺這樣，心中也會不安的?！?/p>

裴琰卻愈發(fā)難受，低咳數(shù)聲?？攘T，低聲道：“他本來，可以不這樣離開的，都是我的錯。”

江慈聽他言中滿是痛悔之意，側(cè)頭看向他。裴琰呆呆望著藥爐內(nèi)騰騰的小火苗，輕聲道：“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要借刀殺人，消耗高氏的實力，他們就不用退到青茅谷；如果不是我太過自信，輕視了宇文景倫，也輕視了他身邊的那個人，如果我不是過于托大，在牛鼻山多耗了些時日，他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