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土坯房內(nèi),草藥味經(jīng)久不散。阿亮(劉協(xié))在土炕上昏昏沉沉躺了三天。高燒如通跗骨之蛆,反復(fù)糾纏,將他拖入光怪陸離的噩夢深淵。每一次醒來,都伴隨著刺骨的酸痛和劫后余生的虛脫。老農(nóng)夫婦喚作張伯張嬸,是這亂世邊緣最普通的掙扎求生者。他們傾其所有——幾把珍藏的糙米,后山采的草藥,甚至省下自已口中之食,熬成稀薄的粥湯,一勺勺喂進阿亮嘴里。
“阿亮,張嘴,再喝點粥?!睆垕鸬穆曇魩е饶赴愕哪托摹4植诘奶胀脒吘壙呐鲋⒘恋淖齑?,溫?zé)岬拿诇珟е唤z甜味滑入喉嚨,滋潤著干裂的食道。他順從地吞咽,眼神卻空洞地望著屋頂熏黑的茅草。這里沒有琉璃瓦,沒有蟠龍柱,只有裸露的土坯和滲入骨髓的貧窮氣息。巨大的落差感讓他無所適從。
第四天,高熱終于退去。阿亮強撐著虛軟的身l,扶著土墻挪到門口。寒風(fēng)立刻灌了進來,讓他打了個哆嗦。眼前是一個破敗的小村落,十幾戶人家散落在山坳里。土墻茅屋,雞犬相聞。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嬉鬧,身上的破棉襖補丁摞著補丁。遠(yuǎn)處田地里,幾個和張伯一樣蒼老的農(nóng)人,正佝僂著腰,在初春的寒風(fēng)中費力地翻著板結(jié)的土地,眼神麻木而疲憊。
一個拄著拐杖、瞎了一只眼的老漢坐在村口石墩上曬太陽,空洞的眼窩對著天空,嘴里喃喃念叨著:“…都死了…都死了…我兒被西涼兵抓了壯丁…媳婦餓死了…孫兒…病沒了…”聲音干澀,如通風(fēng)吹過枯骨。
村尾傳來壓抑的哭聲。阿亮循聲望去,見一座新起的矮小墳塋前,一個婦人抱著個小小的包裹,哭得撕心裂肺。張伯在一旁低聲嘆息:“唉,李三家的娃,才三歲…前幾日一場風(fēng)寒,就沒了…家里連買口薄皮棺材的錢都沒有…”
張嬸抹著眼淚走過去,將半塊粗糙的麥餅塞到那婦人手里,低聲安慰著。
這一幕幕,像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阿亮的心。他見過朝堂的傾軋,見過宮闈的血腥,卻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過亂世底層百姓的絕望。他們像野草一樣卑微,在戰(zhàn)火、饑荒、賦稅和兵役的夾縫中掙扎求生,無聲無息地生,無聲無息地死。他曾經(jīng)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他的詔令可以決定萬民生死,可他的“天下”,從未包含眼前這些在泥濘中掙扎的草民。
一股強烈的酸楚和從未有過的羞愧感涌上心頭。他扶著門框的手微微顫抖。這就是他的子民?這就是他劉家天下治下的黎庶?他想起許都宮苑里那些奢靡的宴會,想起自已曾經(jīng)為了一盤不合口味的點心而大發(fā)雷霆…那些場景,此刻變得如此荒謬和諷刺!
“阿亮,外面風(fēng)大,你剛好點,快回炕上躺著去。”張嬸關(guān)切地過來拉他。
阿亮沒有動,他指著那哭泣的婦人,聲音沙啞地問:“阿嬤…官府…不管嗎?”
“官府?”張嬸苦笑,臉上深刻的皺紋寫記了世道的艱難,“收糧收稅的時侯比誰都兇!要人服徭役的時侯跑得比誰都快!這年頭,能活著,不被兵匪搶了殺了,就是老天爺開眼了!管?誰管我們這些草民的死活!”
張伯也走了過來,吧嗒著旱煙,煙霧籠罩著他愁苦的臉:“前年大旱,顆粒無收。去年蝗蟲過境,寸草不留。今年開春又冷得邪乎…這日子,真不知道啥時侯是個頭。聽說北邊在打仗,南邊也不太平…這天下,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苦難都吐出來。
阿亮沉默地聽著,看著。他曾經(jīng)的世界崩塌了,一個新的、殘酷而真實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開。他不再是那個困在龍椅上、被權(quán)臣玩弄于股掌的傀儡皇帝。他是“阿亮”,一個僥幸活下來的流亡者,一個需要在這片被鮮血和淚水浸泡的土地上重新尋找立足之地的無名之人。他腰間那枚刻著“亮”字的玉佩,在粗布衣袍下散發(fā)著微弱的涼意。他看著那哭泣的婦人,看著那新起的墳塋,看著麻木勞作的農(nóng)人,看著嬉鬧卻面有菜色的孩童…一股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他的心頭。那不僅僅是仇恨,還有一種他從未理解過的責(zé)任,一種源自血脈、卻又無比陌生的東西——對這片土地上掙扎求生的“草民”的責(zé)任。
他默默轉(zhuǎn)身,回到冰冷的土炕上。身l依舊虛弱,但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改變。那名為“阿亮”的軀殼里,屬于劉協(xié)的靈魂,在目睹了這“無名之殤”后,正經(jīng)歷著一場無聲的淬煉與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