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泣血冤魂（第1頁）

“少莊主？”

“什么少莊主？難道”

雁驚寒腦中恍若閃過一陣嗡鳴。他在一片嘩然聲中凝目看去，幾乎一眼便看見了秋菱。只見她仍是那身經(jīng)年不變的黑衣黑紗，正推著一座輪椅一步一步走入場中，每近一步，眼中直朝沈正而去的恨意便幾乎要化作實(shí)質(zhì)。

秋菱常年遮面，在雁驚寒從小到大的印象中，幾乎便只見過她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總是平靜無波的，在尚且不知事的年歲，這是雁驚寒對其最深切的感受。而等到他日漸長大，漸察世事之后，方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這份平靜之下的干枯麻木——這是經(jīng)歷過絕望之人才會有的雙眼。

但現(xiàn)在這雙眼睛望向沈正的雙眼，卻突然迸發(fā)出噬人的光芒來，仿若死灰復(fù)燃的灰燼一般。雁驚寒知道，這是仇恨的力量。

他閉了閉眼，視線落在輪椅上，幾乎不用猜也能知道坐在上面的人便是段楓了。

鍛劍山莊以鍛造刀劍聞名，但若僅論段楓個人，身為山莊少主，他最為人所知的卻反而并非其對于山莊事務(wù)的繼承，而是一副端方絕佳的好相貌，以及彬彬有禮、風(fēng)流倜儻，會討女人歡心的好性情。

傳聞鍛劍山莊慘遭滅門那日，段楓之所以能躲過一劫，便是因?yàn)楫?dāng)晚他正好與人相約在青樓飲酒，喝醉了便直接宿在那兒。而等他第二日醒來，鍛劍山莊早已燒成了灰。

二十五年過去，此時的段楓與從前的段楓自然有所差別。但縱使雁驚寒目力過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若非秋菱方才那一句“少莊主”在先，興許連他見了輪椅上那人，也要忍不住在心中自問：“這真的是段楓嗎？”

因?yàn)榭v使歲月催人，風(fēng)霜磨人，也不會把人毀成這樣一副模樣。

從段楓此時的穿著打扮來看，顯然有人特意為他打理過。但饒是如此，也掩蓋不住他那一副形銷骨立的身軀，以及面黃肌瘦的五官，只見段楓眼眶凹陷，頭發(fā)干枯泛白，任誰見了都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個人長期飽受饑餓之癥。

雁驚寒視線緩緩在段楓周身掃視，先是在他渾濁畏縮的雙眼處停了停，接著漸漸往下落在對方雙腳，只肖一眼便已看出，段楓雙腿盡斷，已無法行走。

前世雁驚寒也曾被挑斷腳筋，不良于行，但段楓的癥狀又與他不用，他的雙腿該是日復(fù)一日被人硬生生以暴力折斷的。

這世間人有百種，折磨人的方法也總是可以花樣百出、層出不窮。雁驚寒視線再次在段楓臉上掃過，整整二十余載歲月，段楓早已被折磨瘋了。

幾乎是在他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同時，秋菱業(yè)已走至圓臺中央。只見她將輪椅停穩(wěn)，緩緩走近沈正一步之內(nèi)，居高臨下看著對方此時佝僂強(qiáng)撐的身影，眼中毫不遮掩地閃過一絲快意來，只是這快意很快又被憎恨與悲憤取代。

秋菱雙目赤紅，在眾人還未及反應(yīng)之時，倏然抬腳踹在沈正胸口，直踹得對方身形不穩(wěn)，倒退兩步，而后終于毫無臉面地翻倒在地，口中發(fā)出狼狽的痛呼聲來。

然而秋菱心中的恨意又豈是如此簡單就可以宣泄的？她與段楓在此時恰到好處的出場，顯然是沈慎事先早已安排好的，而為了等到這一刻，他們二人先前不知在暗處隱忍旁觀了多久，甚至一直到方才露面，秋菱都不忘竭力維持理智。

但此時此刻，當(dāng)仇人近在眼前，當(dāng)她清晰地看見沈正面容的那一刻，什么隱忍，什么計劃，秋菱通通都顧不上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場大火仿佛又翻卷而來，燒得她心中所余的只有恨不能將人千刀萬剮的恨意。

又或者整整二十五年，她本就一直在烈火中烹烤。

這一腳仿佛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秋菱方才還勉力平靜的面容已然扭曲起來，接著只聽“唰”的一聲，她竟是二話不說抽出劍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就要取沈正性命。

場中許多人原本尚且還震驚于段楓的“死而復(fù)活”中，直到聽得這一道拔劍聲方才回過神來。然而秋菱這一劍到底沒能刺下去，她冷眼看著格住自己劍刃的袁擒鶴面容，胸膛起伏不定，右手卻尤自不肯懈力。只見她雙目如炬，嘶啞著聲音吼道：“怎么？我為我鍛劍山莊七十九條人命報仇，有何不對？”

秋菱此話出口，顯然不僅是問袁擒鶴，也問在場所有人。她的嗓子想來也是被那場大火所毀，平日里正常說話已顯嘶啞難聽，此時情緒激動之下，配上她憤恨扭曲的眉眼，更是仿若從地獄而來索命的怨鬼。

聽得她此問，袁擒鶴面色不變，只見他手上內(nèi)勁輕吐，反手在那劍身一拍便已恰到好處地震得秋菱后退半步。接著才負(fù)手于后，不急不緩道：“并無不對，但今日既然當(dāng)著天下英雄之面分辨此事，閣下此時擅自動手殺人，只怕不妥?！?/p>

袁擒鶴此話乍一聽來可謂公道有理，但相對于七十九條人命而言，又是如此輕飄飄的。

雁驚寒遠(yuǎn)遠(yuǎn)看著，神色仍舊同先前一樣，但他掃及秋菱隱隱顫抖的右臂，雙目中卻微不可見地閃過一絲痛色。只見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不自覺握緊，似在強(qiáng)自按捺什么。

十一自見到秋菱現(xiàn)身起，腦中已是警鈴大作，任憑他再是如何神機(jī)妙算，大約也萬萬不會想到對方竟是鍛劍山莊幸存之人。

沒有人比十一更清楚雁驚寒性情，世人都說攬月樓主心狠手辣，然而他卻知道，心狠手辣的攬月樓主也有他近乎柔軟的一面。

只是雁驚寒從不會直白地表露出來，更不愿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

這點(diǎn)柔軟掩藏在他身處揚(yáng)州時對唐蟬那點(diǎn)有意無意的照拂中，掩藏在他對峨眉一派格外不同的態(tài)度中，也掩藏在他面對少年陸三時那份初識不久即有的溫和中而秋菱，秋菱于雁驚寒來說與親人無異，在這一瞬間，十一心中近乎直覺般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jī)感。

雁驚寒五指剛剛用力，手背處便倏然覆上一陣暖意。他心中一動，分神看去，就見十一正將他右手裹在掌中，以一種輕柔卻罕見地透出幾分強(qiáng)硬的力度插入五指縫隙中，直到將雁驚寒握緊的拳頭輕輕格開，便順勢收緊手心，拇指在對方掌心處輕輕摩挲。仿佛怕雁驚寒方才那短短一剎，便將掌心握疼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