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哦,好?!眻D坦臣猶在胡思亂想,答應(yīng)了一聲,扭頭往浴室走。白馬蘭望著他的背影,肩頸處線條流暢的兩彎。
“怎么了?”她跟上去,在圖坦臣清理浴缸時從后頭摟住他的腰,將下巴墊在他肩頭?!澳悴婚_心了?!彼龘芘矍澳切┡钏?、柔軟的金色發(fā)絲,“要和我說說嗎?”
她有一顆貪得無厭的心。就像時常被她看穿那樣,圖坦臣也能看穿她,諸如貪婪這樣的美好品德,圖坦臣也擁有,他只是很難做到。或許他不適合掌管秘密結(jié)社,不適合做生意,他不像埃斯特那樣善于且樂于演戲,并且每次都能在面對艱難選擇時作出正確的決定。
圖坦臣覺得自己可能走上了一條錯誤的路,他錯得一塌糊涂,那些劣等、盲目且無足輕重的自大本性害了他。埃斯特絕不會將他當成尋常人,當成大學生或者新手爸爸,比起他,埃斯特更在乎的是權(quán)柄、地位和榮耀,他并不擁有很多可供把握的機會,而今天他已經(jīng)失去了兩個。
“親愛的?!卑K固厥站o手臂,她的心跳隔著xiong肋敲擊圖坦臣的后脊,像拍打著礁石的海浪。她很少這樣緊挨著他,與他相擁,這感覺對于圖坦臣來說是陌生的,埃斯特的指尖和臉頰很涼,xiong腹卻滾燙。圖坦臣緊繃的肢體逐漸松懈,他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倦怠地垂下頭,靠在埃斯特的肩上。那只冰涼的手托著他的臉頰,拇指在他的眼眶上廝磨,埃斯特握住他的肋骨,低聲道“你太自私了?!?/p>
她的指責如同平地驚雷一般。圖坦臣猛地睜開眼,驚愕與難以置信的情緒攀上臉頰,細長的軟骨在他頸項間浮動。那些原本他要說的話變成魚刺卡在喉嚨里,怎么都說不出來。
“你覺得我不該對八千代的行徑冷眼旁觀嗎?那是她們婦夫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你覺得我不該把天鵝扯進來,用他的身份作為擋箭牌,這我確實能理解,畢竟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卑遵R蘭曲起手指,安撫地蹭蹭圖坦臣的臉頰“可是你并不了解秘密結(jié)社的運行規(guī)律。否則你就會明白,你的不滿好比用工業(yè)化的偉大成果許諾貧苦人民以美好未來一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是天鵝身邊的危險因素,你才是。盡管我喜歡他的不諳世事和天真爛漫,也很享受與他交談,但現(xiàn)在你我因他而出現(xiàn)意見上的分歧,在家庭內(nèi)部,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家庭,立場不同是致命的?!?/p>
“埃斯特”,圖坦臣分辨不出她的語氣和表情,只感到胃里開始翻騰。
如果他是個任勞任怨的主夫,那么他當然可以反駁甚至指責埃斯特。當她說‘不,我忙著呢’,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叉著腰站在廚房門口,堅持道‘不,你說了不算。我數(shù)三個數(shù)兒,埃斯特·普利希,滾過來吃晚餐?!麜贿呧止?,一邊給埃斯特系餐巾,用惡劣的語氣威脅她‘你敢把肉醬沾到衣服上試試看?!?/p>
可現(xiàn)在他是普利希家族的高級成員,是影業(yè)的主理人。他應(yīng)當服從埃斯特,遵守集團內(nèi)部的秩序。就像烏戈,凌晨三點二十七,埃斯特給他打電話,如果他沒接,那么他完蛋了。一場集團例會長逾四個小時,往往橫跨晝夜,如果埃斯特下樓時他不在車上,那么他同樣也會完蛋。她們之間有上下級關(guān)系,圖坦臣忘記了這一點,埃斯特沒有忘。
“你應(yīng)該慶幸天鵝的統(tǒng)戰(zhàn)價值比較高,否則他會成為迫使你服從的犧牲品,而就算真到了那個時候,你也只會僥幸,你會覺得還好是他。因為你能失去的東西真的太多了。”白馬蘭輕輕捧起他的臉頰,他眼瞼粉紅,眉心皺出細碎的折痕。
“與飛速發(fā)展并致的壓榨、剝削和生態(tài)破壞,并不比它帶來的富足、快樂與基礎(chǔ)建設(shè)更少。”白馬蘭攀到他身前的動作輕柔得毫無聲響,圖坦臣下意識地托住她的腰,就像在每次玩鬧的間隙中托起伊頓那樣。白馬蘭確有片刻的錯愕,隨即她將雙臂環(huán)繞在圖坦臣肩上,把臉埋在他的頸項間,“你已經(jīng)在這個體系里了,在我成為教母之前,你沒地方去?!?/p>
雖然知道這樣很沒禮貌,但圖坦臣還是走神了。一個困擾他多年的問題再次浮上心頭:她們這樣就算婦夫了嗎?婦夫是這樣的嗎?她們似乎更像是齊頭并進的同盟,日益沉淪的共犯。當伊頓不在身邊時,家里那些五彩繽紛的情緒和日常都消失了,遮去萬花筒中的三棱鏡,她們之間什么都沒有,已經(jīng)很多年過去,都還只是‘好吧,沒什么。我挺好的,你好嗎?哦,我愛你,好的,真不錯。’
和他單獨相處時,埃斯特身上總有種很淡的疲倦,是忙碌過載之后反而無法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中年人的氣質(zhì),很多時候她都沉默,淡淡的一句‘算了’,就已經(jīng)涵蓋她所有的情緒?;蛟S這就是她們的七年之癢了,從共同孕育伊頓寶寶開始算起,到結(jié)婚的第一個月,兩千五百五十五天,完整的七年。
圖坦臣相信埃斯特是會愛他的。愛情并非純粹的生理反應(yīng),它甚至與純粹不沾邊兒,它是附著了社會意識的寄托物,具有鮮明的文化歸屬和意識形態(tài)。如果埃斯特擁有愛的渴望,那么他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惜,埃斯特沒有。
她根本沒想過‘伊頓的父親’在她的生活里將扮演怎樣的角色,而這樣一個嚴肅的問題居然在她們結(jié)婚之后才堪堪暴露出來。沒有伊頓在身邊的所謂蜜月期是種常態(tài)的別扭,她們在一套宅邸中各自獨居,因為日常作息不太一樣,連吃飯都很少在一起,更別說睡覺了。埃斯特似乎沒什么要和他談?wù)摰脑掝},那天她們并肩站在宅邸前,先后親吻伊頓的面頰,這小姑娘都玩兒瘋了,紅撲撲的像一顆蘋果。埃斯特將她遞進安東叔叔的懷里,圖坦臣握著她的小手,三令五申地強調(diào)一定要認真刷牙,可以帶零食去學校,但是不能在非規(guī)定時間內(nèi)吃。安東叔叔抱著伊頓回到宅邸的那個瞬間,他與埃斯特所有的情感交流也就都停滯了,她們對視一眼,隨后是冗長的沉默。
有的時候,圖坦臣會覺得不大服氣。這段關(guān)系里總是他在妥協(xié),在退讓,圖坦臣不大喜歡這樣的被動。永遠都是埃斯特要這樣做、埃斯特要那樣做,而他只是在服從,在聽指揮??墒聦嵤恰钡浆F(xiàn)在,圖坦臣才發(fā)現(xiàn),埃斯特有自己的生存邏輯,且這邏輯是自洽的,但他不一樣。他習慣了聽從埃斯特的話,遵循她設(shè)立的條條框框,一旦將這規(guī)矩去掉,圖坦臣有預(yù)感,自己會寸步難行。這和其它亂七八糟的因素都沒有關(guān)系,只是因為埃斯特在高山半島的地下社會長大,她知道如何在這兒生存。
或許這就是埃斯特說的,他沒地方去。他已經(jīng)陷在這個體系里了,在他的丈婦成為教母之前,他都沒地方去。
“我們之間…這樣子是對的嗎?我們應(yīng)該這樣嗎?”再次看向埃斯特時,圖坦臣感到自己的情緒被抽離了,他的道德準則和判斷力因而懸置,無數(shù)個卡通片中的形象閃過他的腦海。他忽然覺得埃斯特有點可愛,有點匪夷所思的、漠然置之的熱情好客,仿佛一頭朝蠅暮蚊、不勝其擾的雌獅,傳授自己剛剛完成野化放歸訓(xùn)練的配偶以生存經(jīng)驗。
“當然,當然,是這樣的。”白馬蘭理所應(yīng)當?shù)攸c頭,輕聲道“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