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脊酒莊見到圖坦臣時,他臉上還依稀可見憔悴的病容。
圖坦臣并沒有似他預(yù)料中的惱怒、生氣、潑他一臉檸檬水甚至與他決裂,反而很平靜地接受了。他的神色顯得釋然,有種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終于墜落的感覺。
“人我?guī)砹恕!卑遵R蘭抬手瞥了眼表盤,說“去趟肉檔,昆西在等我?!?/p>
天鵝對她的態(tài)度感到意外。那次浴室談話之后,普利希女士不再維護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再維護圖坦臣的尊嚴。
走到車門邊,從車窗的反光上看見自己,白馬蘭猶豫片刻又折返,悶頭上樓,問“我那件兒大衣呢?煙灰色、羊駝絨那件。”
“不知道?!眻D坦臣扯了扯嘴角,給天鵝倒了杯茶,說“她就是這樣的,出個門難著呢。別搭理她。”
他沒有表現(xiàn)出責(zé)怪,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很親密的。欣喜、僥幸和恐慌緊密糾纏在一起,天鵝的xiong腔被這種劇烈的、混雜的感情充溢至酸澀。他盡量不去細想自己的難堪與失德,但與此同時他也不敢看圖坦臣。
“——德爾卡門!”白馬蘭在二樓探頭,叫道“幫我找一下。”
忽然被點名,站在門邊眼觀鼻鼻觀心的德爾卡門也裝不下去了,沖圖坦臣微微俯身,臉上的笑意有些尷尬,道“那么我上去了,先生。”
“嗯?!眻D坦臣說“她的事情,當(dāng)然是你比我知道?!?/p>
他的云淡風(fēng)輕都是裝的,他生氣得要命,字字都帶刺。天鵝覺得被他戳著眉心點了一下,忙道“那天我被嚇壞了。我不知道她和特倫蒂做了什么樣的交易,但她來贖我。我很害怕,我希望她不要走,我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全,她會保護我。我沒辦法抗拒這種誘惑,所以我就…”
所以他就自以為勾引地親吻了埃斯特??墒聦嵣?,他只是在堅持了一段時間后毫無懸念地咬鉤了。
“我懂。吊橋效應(yīng)?!眻D坦臣說“你只是生理上心跳加速,卻錯誤地歸因于她在情感上的吸引力?!?/p>
“你其實不愛她?!眻D坦臣問“對吧?”
“我…”話到嘴邊,天鵝抬起頭,觸及圖坦臣目光中的渴望與期待,他復(fù)又垂下眼簾,違心地說“嗯?!?/p>
“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眻D坦臣握住他的手,勸慰道“埃斯特也不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和行為,她有時就是會做這種事兒,我代她道歉。我也得向你道歉,我不知道特倫蒂會蹲守在曼君叔叔的墓園外,害你陷入那樣危險的處境,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你傷心、失望,你心里有火,就發(fā)出來吧。”天鵝說不出更多的話,只能干干巴巴地回應(yīng)他。
“我確實很生氣?!眻D坦臣坐直了些,和顏悅色,一如往常“但我會攢著心里的火,往埃斯特身上發(fā)?!?/p>
客廳里死一樣靜默,烏戈端來茶點和水果,小心翼翼地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前天晚上看見德爾卡門一個人回來的時候,他就預(yù)感到不妙,未過一時三刻,聽見圖坦臣先生掛斷電話,將床頭柜上的陳設(shè)全部掃落在地,噼里啪啦一陣巨響。他先發(fā)邪火,然后又哭,第二天早晨起來就坐在床頭抱著小狗,變得很憂傷。
憑著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烏戈判斷圖坦臣先生最近神經(jīng)敏感,還是別惹到他,但是住在前院的梅先生聞著味兒就來了,表面憂心忡忡、實則幸災(zāi)樂禍地問‘教母很忙嗎?昨晚怎么沒有回家?’圖坦臣先生平靜地發(fā)瘋,眼都不眨,撒謊說‘她去片場探宋柏的班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梅垣仿佛晴天霹靂,愣在當(dāng)場,然后也變得很憂傷——不過看到他憂傷,圖坦臣先生也就沒那么憂傷了,起床梳洗打扮,說要來酒莊赴約。
“這回真出門了?!卑遵R蘭換了身行頭,步履匆匆地下臺階,整理著袖扣,頭也不回地出門,說“晚上回來。愛你。”
即使在和她賭氣,圖坦臣也不得不承認她穿著考究的時候很有魅力,具備一種攻擊性的美,冷調(diào)的氣質(zhì)不羈且叛逆,是槍與酒混合的香氛。他就是喜歡埃斯特,喜歡她的臉和身材,喜歡她的氣質(zhì),喜歡她身邊的氛圍。
“她現(xiàn)在根本就不需要伴侶,你知道嗎?”圖坦臣望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才再度看向天鵝,說“她的媽媽和姐姐們給了她足夠的愛,她還有一大把朋友,愛情是她生命里最可有可無的東西。但我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很需要我的安慰,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我。特拉什姨媽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我不能離開她?!?/p>
“你們早就是親人了?!碧禊Z的目光澄澈,回應(yīng)道“其實你不需要擔(dān)心誰會取代你,因為根本就沒有這種可能。人是目的,不是手段,每個人都是不能被取代的?!?/p>
圖坦臣發(fā)現(xiàn)在這種時刻,他面對天鵝的無力感絲毫不遜于面對埃斯特。在天鵝面前宣示自己的主權(quán)就和向埃斯特表白一樣,都是拋媚眼給瞎子看——又或許是他太敏感了,他應(yīng)該相信天鵝。沒準兒天鵝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們之間的事情,是埃斯特的蓄意而為,是埃斯特的錯。
“我向你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fā)生了?!碧禊Z言辭懇切“在那種情況下,我喜歡她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情感不可控,但行為是可控的,我做錯了,我不能再錯下去。我不會再…”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別那樣做,好嗎?”圖坦臣如懸崖勒馬般猛的回神,注意到天鵝明亮的雙眼里充斥著一層輕薄的、如紗似霧的憂傷。如果他控制不住想要看向埃斯特的目光,他就會捂住眼睛控制自己。但埃斯特不是習(xí)于自控的人。
直到此刻,圖坦臣才意識到這段關(guān)系對他和天鵝而言都是危險的,物理意義上的危險。他的頭腦在一瞬間變得清醒,他忽然想到,按照埃斯特一貫的作風(fēng),她必然想要黑不提白不提地把這件事糊弄過去,這樣她既可以維持和睦的婦夫關(guān)系,又可以享受touqing的快感,可是天鵝執(zhí)意反對——他一定說‘就算你不讓我去見圖坦臣,我也會發(fā)消息給他。你做不了我的主。’才讓埃斯特不得不低頭。
她多么喜歡眼前這個年輕人啊,喜歡到寧肯被配偶拿住錯處,低聲下氣地道歉,承認自己犯了錯,昏了頭。
圖坦臣心里生出一些愕然,一些妒恨,他看著天鵝明媚的臉容,仿佛被一捧玻璃渣揉進心xiong,隨著脈搏忽明忽暗地灼燒。他預(yù)感這種痛會經(jīng)年累月地鎖在他的血肉里,斷裂的無機纖維將成為身體里難以割除的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