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蟻（第1頁）

但她知道，遠離只是開始。

到了城市，人生仿佛又掉進了一個陌生的大缸。城市高樓林立、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忙，沒人關心一個背著包的小姑娘從哪來、去哪。辛苓先在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住下。

第二天她就開始找工作。她沒學歷，也沒經(jīng)驗，只好干些底層苦力活。她去餐館端盤子，一天干十二個小時，連坐下的時間都沒有，一天下來，腰腿酸痛。好在包吃包住，不怎么花錢。后來餐館生意不好關門了。

她又去送外賣，那時總覺得自己像一只在城市邊緣奔跑的小獸，哪怕只是短暫停下喘口氣，也要被驅趕。

有一次接單送去一家五星級酒店，她冒著雨跑來，頭發(fā)shi透，鞋子灌水，餐盒貼在xiong前護著。前臺見她進門，臉色立刻冷了下去，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外賣從員工通道走，這里不是你能進的地方?！彼读艘幌?，不甘心地說：“我只是送餐?！钡掃€沒說完，已經(jīng)有兩個保安走過來，像對待小偷一樣把她趕出大廳。她倉皇地退后，鞋底在光滑的地磚上滑了一下，差點摔倒，餐盒差點砸地上。

她氣得發(fā)抖，卻只能咬著嘴唇忍。那天正好是她的生理期，肚子疼得打顫，想找個地方歇一歇。她見大堂角落有張空沙發(fā)，心想坐一會兒再走，可剛坐下不到一分鐘，挺著啤酒肚的大堂經(jīng)理就過來了，臉色冷冰冰：“這是給客人坐的，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彼t著臉起身，想解釋又說不出口，只能低頭走開。

于是她又去了工廠。

在工廠的那些日子，是她記憶里最沉重的一段。她像個透明人，被所有人視作理所當然的替罪羊。新來的，就該干最苦最臟的活，這是規(guī)矩，不容質疑。別人搬一趟貨，她得搬三趟。汗shi了背，腰酸得發(fā)麻，她也不敢停，一停就有人冷笑著譏諷她：“這點活都吃不消，別干了?！?/p>

她試過解釋，試過求助，但沒人理她。她拿錯了一樣工具，就被老員工當著所有人面大聲呵斥，像訓一條狗。休息時她悄悄靠墻坐著，卻總有人路過踢翻她的水瓶，裝作不小心。她撿起來，低著頭，一聲不吭。

吃飯時，她一個人坐在角落，四周人聲鼎沸，唯獨她的身邊永遠空著一塊地方。她能聽到別人刻意壓低的竊笑和議論，像一根根刺扎進耳朵里。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笑，仿佛說什么、做什么，都會被集體踩在腳下。每天睜開眼都像是在地獄里醒來。她努力讓自己像石頭一樣，沒有感覺，也沒有聲音。

那之后，她又做過很多底層工作，每天的日子就像一塊磨刀石，把她曾經(jīng)的脆弱一點點磨掉，一點點釋放出攻擊性保護著自己。她學會了和醉漢周旋，學會了在老板揩油時及時躲開，也學會了怎么省錢：每天只吃兩頓飯，早餐是饅頭，晚飯是盒飯，不敢生病，不敢花一分冤枉錢。

她租住在城中村握手樓里，沒有電梯空調，每到最炎熱的夏日，屋子里像蒸籠，經(jīng)常熱得睡不著，好在房租便宜。

她曾在半夜被噩夢驚醒，夢里父親扯著她的頭發(fā)往家里拖，母親站在一旁，冷冷地說：“你就是個賠錢貨，別指望逃得掉?！?/p>

辛苓醒來的時候，頭腦懵懵的，像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著似的。她翻了個身，世界都是昏暗的。

她發(fā)了一會兒呆，才緩緩坐起來。頭有些痛，胃也空空的。

她知道，扯什么都沒用。現(xiàn)在的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整個城市都在裁人、關店，房租沒降，菜價沒降，只有工作越來越少。她卻還失業(yè)找不到工作。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這幾天，她忽然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還能不能靠得住。

她忽然想哭。

不是那種哇地一聲嚎出來的哭，而是眼眶酸澀，喉嚨發(fā)緊的那種委屈與無聲。她的世界昏暗、狹窄，又冷又shi，像一口永遠曬不到太陽的井。

但她還是坐起身來，卻看到林稚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在拖地。

他穿著她舊的t恤，洗得有些發(fā)白，袖口略顯松垮。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灑進來，落在他腳邊的水跡上，一點一點被拖布抹干凈。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卻極認真，每走一步都盡量不發(fā)出聲響，生怕吵醒她。

察覺到她坐起來，他立刻回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笑，又悄悄低頭，繼續(xù)拖地。

這幾天，林稚一直在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務。

他做這些的時候，從不發(fā)出太大聲響，動作小心而輕。每次她醒來時，屋里總比前一天干凈一點。他總在她最疲憊的時候，把熱水燒好，默默把廚房收拾干凈。

像只貓——不是撒嬌的那種，而是那種從小流浪慣了的街貓，靠近人時眼里總帶著謹慎與試探，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好藏進微不足道的動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