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梧桐樹落了第一片葉子時,我終于能坐起來了。女人——我開始跟著弟弟妹妹們叫她“媽”——用布條把我捆在她的椅背上,像給小娃娃裹襁褓。建軍蹲在我腳邊,手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歪歪扭扭的小人。
“姐,你看,這是我,這是二弟,這是小妹。”他指著三個挨在一起的小人,又畫了個大的,“這是爸,在工廠里煉鋼,可厲害了?!?/p>
二弟趴在地上,用泥巴捏小火車,嘴里“嗚——嗚——”地叫。小妹坐在門檻上,給她的布娃娃梳辮子,辮子歪得像條蛇。
我看著他們,心里那點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慢慢填記了??膳紶枺绕涫窃邳S昏的時侯,宮墻上的落日會突然撞進腦子里——那時三弟總愛爬到角樓的欄桿上,喊我看天邊的火燒云,說像極了我槍上的紅纓。
“姐,你咋總發(fā)呆?”小妹湊過來,把布娃娃塞到我懷里,“給你玩,她叫小花?!?/p>
布娃娃的布料有點糙,眼睛是用黑線繡的,歪歪扭扭??杀е臅r侯,指尖傳來的溫度,竟和當(dāng)年小妹塞給我的那個繡著并蒂蓮的荷包有點像。
那天媽帶我去公園,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木頭輪椅。公園里真有滑梯,鐵讓的,被太陽曬得滾燙,建軍和二弟爬上去,“嗖”地滑下來,笑得像兩只快活的小猴子。小妹不敢玩,拉著我的衣角,指著遠處的秋千:“姐,我想玩那個?!?/p>
我看著秋千蕩來蕩去,突然想起宮里的千秋節(jié)。那時會搭起高高的秋千架,小妹穿著粉裙子坐上去,父皇站在旁邊推她,她的笑聲像銀鈴,飄得老遠。
“想啥呢?”媽推了推輪椅,“風(fēng)大了,咱回家?!?/p>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家小賣部。玻璃柜里擺著花花綠綠的糖,包裝紙上印著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建軍停下腳步,眼睛黏在糖紙上,腳像生了根。
“走了,建軍?!眿尷母觳病?/p>
“媽,”他小聲說,“我考試得了雙百,能換顆糖不?”
媽摸了摸口袋,掏出幾分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三顆,給他們姐弟仨一人一顆。建軍把糖紙剝開,小心翼翼地遞到我嘴邊:“姐,你先舔?!?/p>
糖是橘子味的,甜得有點發(fā)齁??缮嗉庥|到那點甜時,眼眶突然有點熱——出征前那晚,小妹偷偷溜進我的營房,從袖袋里掏出顆糖,也是橘子味的,她說:“姐,吃了甜的,打仗就不苦了?!?/p>
那天晚上,我讓了個夢。夢里不是戰(zhàn)場,也不是皇宮,是這個小小的院子。爸坐在門檻上抽煙,媽在灶房里炒菜,油煙味混著飯菜香飄出來。建軍在追二弟,小妹舉著她的布娃娃,沖我喊:“姐,快來呀!”
我想跑過去,腿卻突然疼起來,像被箭射穿的那一刻。猛地睜開眼,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欞上透進點月光。
輪椅停在床邊,輪子卡在地板的縫里,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已的腿。還是軟的,沒力氣,可不再像斷了的槍桿那樣讓人心慌了。
因為我知道,第二天早上,建軍會把他的餅干分我一半,二弟會舉著他的泥巴小火車來我面前炫耀,小妹會把她的小花塞給我抱。媽會端來溫?zé)岬闹?,爸會用他那雙煉鋼的大手,輕輕摸我的頭。
或許,有些舊痕是消不掉的。就像槍傷會留下疤,就像宮墻的影子總會落在記憶里。可新的日子,正像院子里的梧桐葉,一片一片,慢慢鋪成了另一片天空。
我閉上眼,聽著窗外的蟲鳴,還有屋里建軍打呼的聲音。
這次,夢里的紅纓,好像和滑梯上的笑聲,慢慢融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