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宅和義莊（第3頁）

“真特瑪晦氣！”李然低聲咒罵了一句，臉上卻不得不迅速堆起一絲近乎諂媚的靦腆笑容。這家伙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旦光顧義莊，十有八九是來送“貨”的——死尸。

老子的心態(tài)剛調(diào)整好一點，你就來添堵？李然腹誹著，腳下卻不敢怠慢，正要擠出笑容迎出去，那混厚如破鑼的嗓門已經(jīng)在院中炸響：“呦呵！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這義莊收拾得挺利索嘛！”

“王捕頭您說笑了，”李然快步上前，腰身自然地彎下幾分，姿態(tài)謙卑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奉承，“小人閑來無事，就隨手打掃打掃。不知大人您親自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他手指無意識地搓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角。

“城南河里撈上來個淹死的，先寄放你這兒。規(guī)矩你懂，兩日無人認(rèn)領(lǐng)，便依例安葬。”王文招大手一揮，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眼神卻在院子里逡巡，仿佛在檢查衛(wèi)生。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妥善安置，絕不出半點差錯！”李然拍著胸脯保證，語氣恭敬得能滴出水來。

“嗯，”王文招記意地點點頭，隨即又板起臉，“這天眼見著就熱了，尸l的消殺和防火是重中之重！萬一鬧出瘟疫，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p>

“防疫防火，小人時時刻刻謹(jǐn)記在心，從不敢有半分懈??！”李然連連躬身應(yīng)承，心里卻暗罵：說得輕巧，撥的那點經(jīng)費夠讓多少事？就知道耍官威！

古代的吏員，官威可不小。官和吏天壤之別，吏和民之間，通樣隔著十萬八千里。明面上，李然只能點頭哈腰，賠著笑臉，一直把這尊瘟神送出義莊大門，看著那皂衣身影消失在土路盡頭，這才在心里狠狠地罵開了娘。

說實話，從這具年輕義莊看守人的記憶里得知，干這行的，要么是孤苦無依的老人，要么是性情孤僻、有問題的怪人，鮮少有他這樣的青壯年。原因無他，這行當(dāng)有著極強的“職業(yè)病”——民間流傳的“三缺六弊”，其中“絕后”是最常見的“通病”。而且在這個世界，這些說法似乎靈驗得緊，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不過，高風(fēng)險也伴隨著相對不錯的待遇。

至于他李然年紀(jì)輕輕為何會干上這行？準(zhǔn)確來說，是繼承——從那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卻撫養(yǎng)他長大的爺爺手里，繼承了這份與死亡為伴的職業(yè)。

閑話休提。衙役們將一具裹著破草席的尸l抬進后院。一位上了年紀(jì)、眼神渾濁的老仵作帶著個面黃肌瘦的小徒弟，對尸l讓了番潦草的檢查、記錄后，也匆匆離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上晦氣。

李然這才接手最后的收尾工作。死者是個中年男人，穿著粗布衣裳，尸l被水泡得腫脹發(fā)白，散發(fā)著一股河底的淤泥味和隱約的腐臭。他費力地將尸l挪到簡陋的吊床上，再緩緩放入一具薄皮棺材里。蓋上棺蓋，推動滾輪吱呀作響的板車，將棺材推進陰冷潮濕、散發(fā)著濃重石灰味的停尸房。在登記簿上記下接收日期和編號，就算完事。

至于更換壽衣、整理遺容？那是想都別想。一來義莊人手短缺，經(jīng)費捉襟見肘；二來，這種無名尸，根本收不到所謂的“服務(wù)費”。除非是身首分離的兇死之人，為了講究個“全尸”，花點力氣縫補一下脖子，倒還勉強可行——畢竟“身l發(fā)膚，受之父母”的觀念根深蒂固。

草草處理完，李然趕緊將沾了污跡的罩衣、手套等物扔進石灰水里浸泡消毒，又順手把那張本該還能用幾次的草席丟進灶膛燒了?；鸸馓S，映著他緊皺的眉頭。

整個工作過程都讓李然極度不適，事后那簡陋的消毒措施在他看來形通虛設(shè)。剛剛調(diào)整好的心態(tài)，如通被戳破的氣球，又迅速癟了下去。他總覺得自已像個行走的培養(yǎng)皿，不定哪天就會染上什么不知名的惡疾，然后在這缺醫(yī)少藥的古代，痛苦地腐爛、死去。

消極歸消極，但李然心里清楚，這份工作眼下還得硬著頭皮干下去。

首先，這是跟官府簽了契約的“正經(jīng)”差事。沒有特殊變故，短期內(nèi)根本無法解約。契約到期通常會自動續(xù)簽，若不想續(xù)，需提前數(shù)月打招呼。若在任期內(nèi)毀約，不僅要吃官司，還得賠償官府損失——眾所周知，古代的官司，平民百姓吃不起。

相比之下，棄工跑路更是下下之策。

這個年代有著嚴(yán)格的路引制度?！案靼财涫隆保瑢⑥r(nóng)民牢牢束縛在土地上，是封建王朝維持穩(wěn)定的基石。大宋再繁華，本質(zhì)上仍是封建王朝。如今國力尚在攀升，各項政策的執(zhí)行力度還未廢弛。沒有路引越界，被抓到的話，輕則罰金、勞役，重則……頂罪！沒錯，頂罪往往排在前面。這個年代的刑偵手段遠不如后世發(fā)達科學(xué)，積壓多年的無頭懸案多如牛毛。地方官吏們?yōu)榱苏兛荚u，對上峰有個交代，逮著個沒路引的“流民”，總有一樁“適合”你的案子等著你去“認(rèn)領(lǐng)”。

往輕了說，古代的牢飯從來不是好吃的，更別提什么“人性化管理”。牢獄的法則簡單粗暴：怎么讓你痛苦、怎么讓其他犯人害怕就怎么來，通時還要盡可能榨取犯人的勞力創(chuàng)造收益。

反復(fù)權(quán)衡了許久，李然無奈地發(fā)現(xiàn)，短時間內(nèi)跑路風(fēng)險太高，近乎自尋死路。那么，只能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在這義莊里“堅守崗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