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媽!”幾個小子像被針扎了的氣球,氣焰“噗”地癟了下去。
王秀蓮叉著腰堵在巷口,眼刀子掃過舉著磚頭的青皮小子,又落到墻角縮成一團的老人身上,眉頭擰成了疙瘩:“張磊!你手里拿的啥?想打人?跟你說了八百遍了,不許欺負流浪老人!”
張磊手一哆嗦,磚頭“啪嗒”掉在地上?!皼]…沒想打,王大媽,就…就逗他玩玩…”
“拿磚頭逗著玩?”王秀蓮往前跨了兩步,帆布包帶子從胳膊上滑下來,“朝陽巷是你們撒野的地兒?趕緊的,都給我滾回學校去!再讓我瞅見你們在這兒胡鬧,我直接找你們班頭兒!”
小子們互相瞅瞅,蔫頭耷腦地嘟囔著“知道了”,腳底抹油溜了。張磊落在最后,經過王秀蓮身邊時,還不服氣地朝墻角剜了一眼,被王秀蓮狠狠瞪了回去。
巷子里一下子靜了,只剩下遠處車流的嗡嗡聲,悶悶地傳過來。王秀蓮走到老人跟前,看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已縮進墻縫里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這老頭兒她撞見好幾回了,每次都窩在這犄角旮旯,嘴里念叨些聽不懂的瘋話,眼神一會兒清一會兒濁,清醒時那眼神兒壓得人慌,糊涂時又跟個懵懂孩子似的。
“老人家,”她放軟了聲調,“又睡這兒?。刻鞗隽?,地上返潮氣,睡久了骨頭疼?!彼囂街斐鍪?,想去攙他,“跟我去救助站吧?有熱乎飯吃,有干凈床睡,比這兒強百倍?!?/p>
老人卻像受驚的野貓,猛地往后一縮,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眼神里全是戒備和驚恐。王秀蓮的手僵在半空,無奈地收了回來。她懂,這些流浪久了的老頭老太太,心都提著,尤其這個,一看就是受過刺激的。
“不去就不去吧?!彼龥]再勉強,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用塑料袋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遞過去,“那吃點干凈的。剛買的饅頭,還溫乎著呢?!?/p>
塑料袋裹著的饅頭透出淡淡的麥子香,在這清冷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老人的目光粘在饅頭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但手還是沒伸出來。
王秀蓮把饅頭輕輕放在旁邊一塊半截磚頭上,又從包里摸出瓶礦泉水,擰開蓋子放在旁邊:“吃吧,別總撿那些埋汰東西,吃壞肚子遭罪?!彼骋娎先耸掷镞€死死攥著的面餅渣子,皺了皺眉,“那玩意兒扔了吧,我給你留了干凈的?!?/p>
說完,她蹲下身,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卷了邊的小本子和一支磨禿了頭的圓珠筆,就著膝蓋寫起來。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記了字:“朝陽巷南段,無名氏老頭,男,約摸七十上下(看著像),神志不清,說話顛三倒四(老提‘始皇帝’、‘六國’啥的),眼神兇,有動手可能(眼神判斷),拒絕救助”寫完,她抬頭又看了看縮著的老人,補了一句:“今兒給饅頭一個,礦泉水一瓶?!?/p>
合上本子,王秀蓮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拔蚁挛缭龠^來瞅瞅,要是想吃口熱乎的,就跟我走,聽見沒?”她又念叨了幾句,看老人還是沒動靜,搖搖頭走了。磨白的帆布包帶子在她身后晃蕩著,像條無精打采的尾巴。
巷子里徹底靜了。老人盯著那塊饅頭,像盯著什么稀世珍寶,又像防備著什么陷阱,直到確認四下無人,才慢慢伸出手。手指頭還在微微哆嗦,碰到那溫熱的饅頭皮時,像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隨即又猛地抓牢,死死攥在手心。
麥香混著陽光的暖意,絲絲縷縷鉆進鼻子。他把饅頭湊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小口。松軟的面在嘴里化開,帶著點糧食本身的甜,恍惚間有點像記憶里御膳房的蒸餅,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嚼著,眼角的余光掃過墻上糊著的那些紙。一張招保安的廣告上,印著個穿制服的小年輕,胸前別著個小牌子,上面印著倆字:“保衛(wèi)”。
“保衛(wèi)”他無意識地嘟囔著,腦子里猛地蹦出蒙恬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那個總是一身鐵甲,出征前必定單膝跪地,說“臣必為陛下守土”的將軍。后來呢?后來蒙恬好像…死了?怎么死的?記不清了,腦子里一團漿糊。
胃里那股火燒火燎的疼慢慢消下去,一股暖意從肚子里散開,往四肢百骸里鉆。他靠著冰冷的墻,慢慢嚼著饅頭,眼神又開始發(fā)直,變得渾濁起來。陽光爬到他膝蓋上,帶來一點微弱的暖意,恍惚間,像是小時侯母親冰涼又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遠處的高樓反射著刺眼的光,那些玻璃幕墻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晃動著,又變成了咸陽宮頂上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只是這“宮殿”太高了,高得讓人眼暈,也冷得刺骨。
他咽下最后一口饅頭,把那瓶礦泉水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個玉璽。重新蜷縮起來,閉上眼睛,嘴里又開始含混不清地念叨:“徐福徐福朕要誅你九族”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被巷子里的穿堂風扯碎,消失得無影無蹤。
墻根的陰影里,幾只油亮的蟑螂窸窸窣窣爬過,拖走幾粒掉下的饅頭屑,鉆進了磚縫深處。新的一天開始了,城市在轟鳴中蘇醒,而巷子拐角這條墜入塵埃的蒼龍,仍在漫長無盡的時間夾縫里,讓著那個關于長生不死的、冰冷的噩夢。